聊斋一则——天使宝儿

天使，夷语也，殆类我族仙女，人状而神属。以快乐冠之者，明其可消人块垒旋而令其冁然解颐也。

王生，昌城人,略具慧名。前半生涯殊平平，如止水焉。而立有二岁某日，游于杏林，时值暮春，花褪残红，青杏如珠，游人如织。生兴颇浓，左右顾瞻，忽于众客瞥睹一女子，乌发覆肩，妙波流慧，秀曼都雅，芳华照人。悦而好之，孰料甫生爱念，顿若巨杵击胸，恍然神夺，魂出于舍。女忽察，见生凝睇不移，瞬时晕满颐颊，俯首视其履，趋而过。审视之，殊无恚怒色，意甚恬雅，顷刻，倩影已杳。生悒悒若有所失，怅然遂返。至家，即阴浼数知交者探访女里居名姓，然终日无所得。生是夜不能寐，凝思容辉，苦不自已，未旦辄起，伶仃独步往昨处，目眩睛劳，冀得复见，待至玉蟾初升，迄无所获，归而忘食废枕。如是者三，衣带渐宽，如染疴瘵。四日，生念何不循其芳迹而行，或可重逢之。志既决，遂抱病独身往。南行数里，道侧稼穑如碧，有歌于野者，声清丽婉转，动耳摇心，循声注目，目眩神摇，潸潸泪堕，正萦怀女子也。惚惚然身不由主，俄而已至女前，长跪而亲其履，女惶然无所措，惟以手遮面，嘤咛曰：“痴狂儿欲何为？”生哀而告曰：“小生得见芳容，为我一笑，死无憾耳。况委悴如此，靡不因苦相思耳。但请为歌《有所思》，示我胸臆。”不复顾女意，竟自歌曰：“有所思，乃在两世间。何用鉴证之？解繻露玉肩，爱意烙印之。度卿莫相忆，血泪摧醒之。摧醒之，随风浸入髓。生生世世，朝暮相思！相思与卿牵！冥思苦忆，卿心当知之。悲歔欷！春风煦煦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女忽亦有所思，然尚朦胧莫辨。捉袂移旷处，挽坐相谈，知宝儿其名，言辞温婉，荡人心志。生病疴自去。于是骚雅音律无所不谈，不知暮之已至。及闻鸦声聒噪，方觉月已中天。意犹未尽，已互引为知己，相得恨晚，遂约每旬一见，共酌倾谈。由是知爱日深。后，若宝儿颦颦则生亦蹙蹙，宝儿嫣然则生亦欢颜。一日，生出二红票，言交好者兰馈之也，邀宝儿共赏名剧曰《唐山大地震》者，欣与共往。灯灭剧映。生于明灭间观宝儿面色阴晴变幻，异之。剧毕，宝儿凝视生，神色莫之测，忽怆然涕堕，对生曰：“妾知矣！前世已矢今生嫁君，奈何妾生君后耶？”大哭失声，扑入生怀，不顾矜容。盖宝儿所观者居然非银屏所出，却乃前世事也：相遇相知相恋之游园赏春、泛舟凌波、耕种织作至于床第之欢衾枕之爱，男女貌殊肖生、己……凡此种种，莫不随心血来，一一潮过。以是故引生至家，遂相绸缪，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今是者，勿忘君前世情也！”生诺诺唯唯而退。此后一如既往者。然已同矢来世共续琴瑟。宝儿，生之快乐天使也。数载后共游泰山，观泰山岩岩，至后山姊妹松处，宝儿与生皆欲凭险留影，共踏巨石，以作姿态。生突觉足下松动，轰然作响，无暇他想，用尽平生力急推宝儿扑颠夷地，己身已随巨石迅疾下堕。面色犹自含笑，似甚慰平生者。宝儿大恸，无语无泪凡半日，及至睹生含笑之血肉模糊尸，方大哭曰：“王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焉？”突狂喷鲜血数升而亡。后，或言见二人于他处者，或见之于泰山神庙中者，或见之于云中者，果琴瑟和好鸾凤和鸣者，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