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没爹,地瓜没妈——故乡纪事078》
同龄的女孩比男孩成熟的早,不是从现在开始的。
早在过去,她们仿佛从一生下来就在琢磨女红和家务,一有机会就会笨拙地模仿大人的角色,这使她们常常成为男孩或后来男人的生活导师。
小时候过家家就是一种角色演练。
那些对男孩来说单调重复劳累的事物,似乎能通过女孩的眼睛极快地被捕捉到,然后深藏在大脑里,只要一有机会就拿出来试验。时间久了,会让男孩感到惊奇,自卑,为什么在相同的时间、空间里生活,她们却知道的那么多呢?
“土豆没爹,地瓜没妈”就是丫蛋儿像新学期的新课本一样教给我的。
那时候,我们附近的一家人搬走了,他们拆掉能拿走的东西,包括房顶上的过梁、檩子、椽子,只留下没有顶棚的泥墙房框子。
这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房子坍塌的锅台那里,显然是过家家的理想位置。
锅台的灶坑里被灰土塞满,通往炕洞的烟道也被碎坯堵住了。正正经经使用锅台做饭啥的是不可能的,我们也只是取其意而已。
那年秋天,有一块土豆地开始收获。
村里的男女劳动力汇集在土豆地里,有用铁锹小心翻土的,有弓着背从土里往出扣土豆的。女社员则张开麻袋口,一边与男青年就地取材,以物象物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一边把掉在外边的土豆捡起来,不遗漏任何一颗。
我和瘦猴儿、丫蛋儿等一群小孩则紧张地关注着另一群人。
他们在前面这群人之后,像是跟土地有仇一样,又像是丢了一颗金豆子,恶狠狠地用铁锹挖土,恨不得把两三尺深的土都翻出来,曝露于阳光下。
“真他妈像猪八戒拱地。”瘦猴儿的担心变成谩骂。
这群人还都有一个共性:他们不交谈也不会笑,只是闷头过筛子一样跟那块土豆地较劲儿。更有甚者,挖一会儿还会跪下来,把挖出的土用手抓摸一边,任何比玻璃球大的圆形都不放过,把土坷垃都捏碎了。
他们是村子里少有的几个六亲不认的人。
不说话不是说他们是哑巴,是因为他们把这个任务看得很严重。生产队长量才用人,专门交代过,要像抓敌人一样,不能漏掉任何一颗土豆。
即便如此,我们这些孩子们依然迷信一样充满期待,等着这些掘地三尺的人放弃对土豆地的过筛子后,我们则一拥而上。
他们社员管他们的工作叫“起”土豆,那意思好像土豆就放在那里,他们很轻易地一“起”土豆就有了,就像开啤酒瓶盖那样容易。
事实也是如此。
而我们的动作也有一个专用动词,叫做“翻”,发音四声,与“泛”同音。细想来“泛”和“翻”在接下来的动作中的确有关联性。
被两次过筛子的土地里,要想找出幸存的土豆就是广泛地翻。
幸而,大地可怜我们这些肚子咕咕叫的孩子,总会留下一些过分小或者伤残的土豆。等社员们在远方像一群黑点的时候,等拉土豆的马车一个接一个走上乡村土路的时候,我们的小筐里还是翻出十几颗不像一个种族的土豆的。
“土豆有脚。”瘦猴儿神一般语言,他像拜坟里的先人那样对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地作揖。
“胡说,土豆要是有脚的话,都跑家里来了。”丫蛋儿不信邪。
“土豆没脚咋躲开那帮犊子的?”瘦猴儿认为是土豆故意躲着那些不会笑的人。
“他们也是人眼睛,又看不透地底下。”丫蛋儿这话也没毛病。
带着胜利成果,我们一边往回走,一边捡一些干树枝。引火的柴火叶子多得是,刚刚兴起的西北风卷起散落各处的秫秸叶、玉米叶、树叶,把它们集中在墙角。在这个季节,随便都能搂回一小堆来。
灶坑的灰被瘦猴儿用手掏出来,柴火叶子上架上干树枝,烈烈的火着起来的时候,哔哔啵啵地响。我们把土豆放进火里,看见树枝烧成铁炉子里铁条的红色,嗅着越来越浓烈的土豆皮味儿,憧憬着烤土豆被剥开那一刻的蒙头盖脸的香气。
然而,柴火还是少了,土豆还半生不熟碳灰就凉了下来。就在瘦猴儿和我互相推让谁去再拣一些树枝继续烧的时候,丫蛋儿振聋发聩的名言诞生了。
“土豆没妈。”她这样说的时候已经从柴灰里掏出一个中等的土豆,吹一吹上面的灰,两个手来回倒几下,边倒边不停吹气降温,接着像念经一样换着角度捏那个土豆,边捏边叨咕:
“土豆没妈,架不住三掐;土豆没妈,架不住三掐……”一刹间我想,它都没妈了你还掐它。
丫蛋儿掐了几下子之后,她把土豆双手握牢,向两边一用力,一颗土豆分成两半。我和瘦猴儿两个头挤在土豆上方细看,果然,土豆从外向内显示出熟了的颜色。瘦猴儿手快,一下子抢走了半个,另半个我和丫蛋儿分吃。吃到土豆心处的时候,口感虽没有外边烤熟的那部分脆香,也不是生土豆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土豆没妈架不住三掐?”我有些佩服丫蛋儿。
“我爸说的。”
那天,我们把十几颗土豆分别掐了一遍后吃下去,除了最大那个的土豆芯处有一些生土豆味儿,其余的被掐过之后,都熟了。
自打那以后,我特别留心看土豆是不是真的没有妈。
我看到社员在种土豆前,偏偏挑一些窖存的长相丑陋可是“牙子”很多的土豆,用小刀切成四面体形状的土豆块,就像要扔进锅里去炖那样的造型。他们把这些土豆块一块放进一个小土坑,再用土盖起来,浇上水。
后来,这些土豆牙子就长成了土豆秧。
在土豆秧半尺高的时候,我拔起来看过,发现“土豆块”已经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皮,这层皮围绕着新长出的根和根须。根须子上光光溜溜,连个绿豆大的土豆都找不到。
土豆秧越长越高,叶子上面长出汗毛一样密密麻麻的灰毛,虽说不割手,碰上去也是麻痒痒的不舒服。不久,土豆秧上开满了白色的铃铛花,气味不那么好闻,在大片土豆花里闻久了会头晕。
但是我心急,我想这么大的土豆秧一定开始有土豆仔了。
我先是蹲下来,趁着看土豆的人在看别处,我趴在土豆秧下面,用手挖那颗最大的土豆秧。
结果我极其失望,泥土下面,与土豆秧刚长出的那会儿比,只是根长粗了一点,根须多了一些。它像个不能生育的妇女,连半个土豆仔都没有。
这种失望在土豆花凋谢不久就消失了。
我先是在地面上看见“地不留”一样的土豆露出头来,接着如果条件允许往下抠,能看出大大小小的一挂土豆被丫杈一样根系连接着。距离土豆这么近,但是毫无用处,这个季节看地的人十分警觉,连块土豆皮都带不出来。
在一个季的土豆生命里,我确信丫蛋儿说得是对的。
土豆把自己分裂成几部分,埋在地里,每个部分经过长达半年的努力,变出一大群土豆儿子。尽管我那时候看见过土豆开花结籽,但是从未见过有人用土豆籽种土豆。
从大队部的计划生育宣传册里,渐渐懂得人类生育的事情后,有阵子特别羡慕土豆的本事,自己就能够生小孩。直至学了生物课之后才知道,土豆没妈和丫蛋儿说的另一句名言都是错误的。
土豆既能无性繁殖,也能有性繁殖,是人剥夺了它男欢女爱的权利。土豆一旦野生起来,土豆也是会恋爱、动情、孕育、结子的。
丫蛋儿的第二句话是“地瓜没爹”。
这句话也是在一次没有烤熟的地瓜被她的手捏来捏去时我听到的,全句是“地瓜没爹,架不住三捏”,说是地瓜烤得半生不熟时,用手乱捏几下就熟了。
果然是这样。
可是地瓜与土豆一样,原来都是有爹有妈的,现在也能靠爹妈生育,只是人们看见有爹有妈、有种子种下去的土豆地瓜,成活率很低,土豆地瓜的妇幼保健不好做,于是干脆选择了无性繁殖。
土豆、地瓜无性繁殖,比有性繁殖的物种,略显寂寞些吧,却也少了不少麻烦,特别是看到螳螂的那种繁殖方式,为了延续生命,残忍至极之后,索性想:无性就无性了吧。
多年前,忘记是看哪一部电视剧了,故事背景在北宋的都城汴梁。在管弦歌舞、美女如云的勾栏瓦舍,有人在卖烤地瓜。
这事儿不认真追究也就不伤感了,认真探究起来,连明朝万历皇帝都不一定吃过土豆丝和烤红薯,更别说宋朝人了。
在柳永醉酒之后给歌妓写词的时候,安第斯山脉的阿空加瓜山还以为自己是世界上个子最大的,还没听说过青藏高原上的小伙子珠穆朗玛峰呢。在宋朝烤的红薯,莫非是大西洋某次飓风从南美洲吹过来送给导演的?
这个编剧还不如我的丫蛋儿,我的丫蛋儿至少说对了一半。
(20201004,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