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的流浪

原载于《城市画报》347期)

据说历史上最早有记载的一次版权纠纷发生在爱尔兰,其罪魁祸首是爱尔兰的主保圣人克伦基尔(St. Columb Cille,意为“教堂之鸽”)。圣人年轻的时候行径可不太光彩,在圣芬尼安(St. Finnian)手下学习时看到一部精美的圣咏经,就偷偷抄写了一份。他这一来可惹怒了老师,因为像上一期说过的,在中世纪,书是不能随便抄的,拥有一份精美的手稿不仅为修道院的名声增光,还可以通过吸引参观的香客和学习的僧侣赚取收入,甚至得到慷慨的领主捐赠土地。另一份抄本的存在意味着竞争,利润可不止减半——现在哪一份都不是唯一的了。圣芬尼安向国王提出诉讼,国王裁决:“母牛生下的牛犊属于母牛的主人,所以抄本属于原本的主人。”圣克伦基尔不愿交出抄本,“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双方便鼓动各自的领主,亦即Uí Néill首领与最高国王,发动了战争。在这场决定性的战役(561)中,Uí Néill联盟击溃了最高国王Diarmait mac Cerbaill,奠定了爱尔兰之后五百年的政治格局。这部抄本可能就是现存于都柏林皇家爱尔兰学会展览室的Cathach手稿。

传说圣克伦基尔偷偷抄下的Cathach手稿(约560年)。Royal Irish Academy藏。从页面中间开始,流畅漂亮的海岛大写体写的是圣咏(诗篇)第90首。

圣克伦基尔算是客气的,也不过就抄了书而已,谁上学的时候没抄过别人笔记啊?可是手稿是实实在在的物质财富,尽管有林林总总的诅咒和看守,窃书甚至劫书的事情仍然时有发生,许多手稿因此流落他乡。中世纪最让人胆颤心寒的书本强盗是维京人。从8世纪开始这些北欧海盗就沿着海岸线一路烧杀劫掠,尤其瞄准了没有城堡和军队保护,又积聚了相当财富的教堂和修道院。而且他们当时仍然是异教徒,对教堂的权威和上帝的诅咒完全免疫,动起手来分外肆无忌惮,要是有敢反抗的教士拿起刀剑、石头或者板凳,喀嚓——直接砍倒;要是举着十字架诅咒强盗,砍倒了还要抢走十字架,因为法器通常用金银做成,值钱。在他们眼里,管它写了什么,用来干啥,只要是上面有金银珠宝,一概拿走不论。这下那些为了晒富而制作的手稿可就遭了殃:有些手稿耗费了极大心血和金钱制作,荣耀的不仅是造物主,还有物主,因其上面镶嵌的宝石和金箔成了目不识丁的海盗觊觎的对象。像那部现藏斯德哥尔摩的Codex Aureus,大约于8世纪中期在坎特伯雷写就,通篇金碧辉煌,一半的页面先用极其珍贵的海螺壳提取物“骨螺紫”染色,再用金箔、银粉描写。连维京人都看出这部书宝贵不同一般,9世纪中叶从英格兰抢走之后,他们据此向英格兰人勒索,一位名叫阿尔弗雷德的领主用了大笔纯金才将其赎回,这件事情记载在手稿第十一页的白边上:

金箔装饰的Codex Aureus,fol.11.

为免同样珍贵的“凯尔经”(Book of Kells)流落异教海盗之手,爱奥纳岛上的爱尔兰僧侣老早就把书转移到内陆的凯尔斯修道院。虽然维京人也袭击过凯尔斯,经书却完好无恙。可是俗话说外贼易挡,家贼难防,强悍北欧人没抢走的经书却被本地小偷得手。在1007年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经书和盛放它的匣子一起从保管珍贵物品的圣器室不翼而飞。小偷显然是个不识货的白丁,因为数月之后,手稿在不远处一块草皮底下被找到,而镶嵌珠宝的金匣子已经无影无踪。

有鉴于盗贼的严重威胁,比较极品的中世纪图书馆会把硬皮或木板做的封面穿上铁链,钉在书架上,读书时如同拖着镣铐哐当作响。在这种“锁链图书馆”里,书本是书脊朝内摆放的,以免锁链纠缠。但即使严密防范如Hereford Cathedral图书馆,也只能唬唬贪心的学生,抵挡不住强盗的斧头吧!

Hereford Cathedral 图书馆,英国。

战争和革命带来的混乱往往造成大批手稿千里流浪。欧洲三十年战争(1618-1648)期间,得胜的法国人从新占领的领土上搜刮来的手稿,整车整车运进巴黎的修道院。没想到,法国大革命又是一轮重新洗牌,大量的修道院和教堂被激进民众捣毁,其中免不了有人顺手牵羊。1791年圣日尔曼修道院起火时,一批院藏古代手稿被盗,最终它们被卖给了一位俄国外交官,从而辗转落户圣彼得堡的皇家图书馆。瑞典也从三十年战争中得益,把德意志许多古老修道院的藏书洗劫一空,包括六百年前已经被北欧人抢走过一次的Codex Aureus,所以这部书从英格兰到北欧,来回折腾了两趟,最后还是留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
 
瑞典人一道劫走的还有著名的巨型 “魔鬼圣经”(Codex Gigas)。这部整个中世纪体型最庞大的手稿制作于捷克,后来被神圣罗马帝国的鲁道夫二世皇帝,一位神秘学爱好者收藏。全书重达75公斤,其最特别之处就是一幅高达半米的青面獠牙魔鬼像被画在福音书的后面,用意何在?至今仍是个谜。传说此书抄写者是一位触犯了戒律将被砌墙活埋的僧侣。院长说如他能在一夜间抄出一部包含人类所有知识的书,就宽恕他。到黎明之际,绝望的僧侣知道单凭人力不可能完成这项任务,就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并在书中加入魔鬼画像以示崇拜。撒旦如约而至,帮助他抄完了巨著,带来的地狱之火把魔鬼像那一页熏得黝黑。至此之后,该书受了诅咒,拥有它的主人都没有好下场。这位僧侣虽然逃脱了人间的惩罚,却因为卖身给魔鬼而永世在地狱受煎熬。还是那句,抄写员真苦逼!

买毕竟是温柔一点的办法,17世纪瑞典和丹麦的学者们就到冰岛走家串户,廉价收买家传的古旧手稿。冰岛人当时保存这些古书只是为了读里面的家谱和传奇故事,丝毫没意识到它们对见证和研究历史的重要性。要是羊皮纸磨损了,字迹模糊了,就重抄一本然后把旧书扔掉。然而书越古旧,越是中瑞典人和丹麦人的意。也许有人要说这正像伯希和当年500两银子买下敦煌藏经洞文书一样,是利用弱小民族的无知进行的掠夺,但客观上毕竟是这些手稿被公众认识和保护的开始。瑞典人满载而归,充实了斯德哥尔摩皇家图书馆的收藏;丹麦人和他们搜集的手稿却在归途中遇上了猛烈的风暴,全部沉进海底。所以说在流浪中,连书本的生死存亡也要靠运气。

既然讲了这么多窃书的故事,就不能不提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偷书贼,意大利人Guglielmo Libri Carucci。他在19世纪受雇于法国政府担当督察,负责巡视各地的图书馆,却监守自盗。只要当地馆员不注意,他就从馆藏中最珍贵的部分偷走几本。更有甚者,如果看得紧没法整本顺走,他竟然不惜毁坏古籍,撕掉其中几页。大批手稿惨遭他的毒手,而他如此一段时间后则积累了高达三万件左右的私藏。Guglielmo雇请工匠把偷来的手稿或残叶伪装成从意大利修道院合法买来的,然后转卖给一位富有的英国贵族。里昂和图尔一些非常珍稀的古书就这样跑到了英格兰庄园。Guglielmo赶在被逮捕之前逃到了英国,在乡间悠哉游哉地过完了一生。小朋友们在家里不要随便学,现在可是有引渡条约的。

有时候手稿会流落到一些奇怪的地方碰巧保存下来,比如爱尔兰新近发现的8世纪Faddan More手稿,就是在一片泥沼里挖泥炭煤的时候偶然现身的。爱尔兰遍布冰川时期以来沉积的泥炭沼泽,主要是由部分分解的泥炭藓等植物尸体形成的,这些泥炭挖出来晒干后可以当燃料烧。泥沼地无法种植或放牧,而且陷进去很难脱身,从来都是人迹罕至的荒野,然而罪犯、难民和隐士往往为了各种原因躲进泥沼。古代没有冰箱,人们还利用泥沼天然保鲜的酸性环境储存食物和财宝,现在还常能挖出古人埋藏的黄油。Faddan More手稿就得益于泥沼的特殊环境,牛皮纸全部鞣化得像皮鞋一样硬,从而避免了腐烂;但一千多年的浸泡挤压也让它像意大利千层面一样粘在一起,费了考古学家好大功夫才剥开。谁会把这样一部珍贵的书籍扔在荒野里呢?离它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挖出了一个书袋,看起来像是有人在逃跑中抛弃了书,然有又扔掉了袋子。是慌不择路的盗贼,还是躲避维京海盗追捕的僧侣?他们最终命运如何?若是手稿能开口说话,从它们传奇的流浪史中,我们该能了解多少事情啊!

Faddan More手稿刚被发现时的“千层面”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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