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境（一）
“林志玲”提示我“前方拥堵，请300米后左转更换路线……”，于是我一把方向拐上一条我已经很少走的路。
的确车少，我很庆幸。但想必一会儿车就要多起来，——我踩下了油门……
这条路我曾经常走，后来工作就不打这儿经过了。路没怎么变，车辆、行人都不多，只是右侧成了一片建筑工地。
很快就通过了，拐回大路。后视镜里看到后边大路上应该是有事故，一堆车还堵在那里。
今天一切顺利，但迎着夕阳回家的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心情还愈加沉重了。这变化是在经过那条路时开始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心情是在看到那个工地时莫名的坏起来的。为什么呢？
对，那条路上之前有一片荒地，荒地边上有一座荒宅，五、六十年代的军队干休所，二层小楼，带小院。加了锁，却挡不住我。少时无事，常攀爬其中。乐不思归，以为自己独有的城堡。那里藏着我很多的过往。
荒宅就坐落在现在工地的位置，其实我是在担心它是否还在……
次日调休了半天，专程起了个大早故地重游，为方便随停随看还骑了辆共享单车。
果不其然，荒地不见了。而此前需要穿越茂密灌木草丛才能够到达的荒宅也找不到了，甚至因为缺失了地标参照我连它该在的位置也依稀模糊了。
看来是要建高层，地槽打得无比得深。我站在深深的地槽下，抬着头看着已经有了轮廓线的灰白天空，回忆着在我与天空之间曾存在着的那个平面，似乎看到有个孩子在那里开心雀跃，在楼上楼下的房间中穿梭……
而现在连那个平面都不复存在了。
仿佛未经同意便拿走了你的珍藏，——虽然那上面已经落灰满满，很久没有碰过，而且以后也不一定再碰触。
一段时光所对应的物质对象消失了，仿佛我的一部分也随之消失了。而当那些过往的物质存在都统统消失后，人也就彻底失去了“过去之锚”，沉浮于时间的海上，无依无靠。身边这样的人有很多。
天更黑了，是要下雨。陡然而起的风吹起了四周的沙土，是该离开了。
沿着土坡向上走，路边有个什么东西支棱出个角来，突兀在那里。我走上前去，从土里把它拽出来，费了好大劲儿。
眼前一亮，——这是那房子的二楼窗扇，虽然只是半截。窗扇上只有一个把手还是完好的，黄铜材质，苏联时期的风格，带花纹那种，很厚实，但当初就已经泛起了铜绿，后来被统一刷成了窗框一致的军绿漆。斑驳日久，早已看不出好来，所以才幸免于此，不然早被拆迁工人们卸走卖钱了。
我将这把手小心地卸下来，揣在怀里，像揣着我一那段时光的鉴证。
地面上的风并不是很大，雨也只是滴答了几点，原来老天爷只是打了个喷嚏。
回到那条路上我左右张望，想想至少有十几年没有再走过这条路了，于是索性徒步。
手里摩挲着那个把手，看着路两旁的物是人非，这其中自然也有我。
记得这家二楼曾有葡萄架垂至楼下，一楼小院里还有棵柿子树，秋天橘红色的柿子叶小风一吹卜灵、卜灵的。灰墙、绿蔓、红叶很是好看，只是总等不到果子熟透便有人捷足先登了。那家的阿姨还总爱在临街的院儿里洗头，她头发乌黑、很长，却只用海鸥洗发膏，蓝色那种。洗至一半，阿姨弯腰时头发几近垂地，她女儿便会端一盆水从她头上徐徐浇下，白色泡沫随水在黑瀑上滑落，淌至我脚边的下水口。一同过来的还有那海鸥洗发膏的味道。此时她女儿会冲我喊，“等我啊，一块儿走！”——这是我同学。
再往前不远有一座红砖砌的大烟囱，它是墙后面那个国营单位的。当年全单位几百来号人喝水、洗澡都靠一台硕大的锅炉，而冒烟就全指望它了。两次拓宽马路，单位围墙内移，使得烟囱的一部分被截在了墙外，而清理、检查用的外梯也被截在了墙外。
烟囱二十来米高，我是第一个从外梯爬烟囱的。无论清晨或日暮，我都爬过，为得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光线下俯瞰我的领地，和我的城堡。晨光下那里植被茂密，各种浅绿、深绿连成一片，罩着一层薄雾，基本看不到土地。每每有路过的鹰和白鹳落于此，我都当它们是客人，远远跟它们打招呼。这里的常驻房客有两只猫头鹰跟三只啄木鸟。
后来也有人学着我爬烟囱。再后来就有人摔死了，人们拆掉了外梯，——我也没得爬了。
其实我也摔下来过。那是个大夏天的中午，太阳很毒，把一切都照成了高反差的黑白照片。我抱着一大瓶子水往上爬，没爬多高就手上一滑摔了下去，背着地。幸亏不高，但也哽了一分多钟没喘上气来，更别说出声呼救了。也奇怪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等我慢慢爬起来，靠在墙角，拍打一身的土时才有个小孩儿骑着童车从我面前经过，一脸惊愕的表情由远及近，我也呲着牙还给他一副诡异的表情，他便又飞快得由近及远了。不是我要吓孩子，而是，——真疼啊……
应该是拍到了肺，且得缓一会儿呢。直到我一瘸一拐的向家走去，再没见到一个人。
这个镜头自始至终都很安静，你说这段是默片我也不反对，我的记忆里只有孩子骑童车渐远时的吱呀声。连我当时着地时的声音都忘得干干净净。
晚上洗澡才发现，后背不仅有擦伤，还被滚烫的地面烫红了一大片。现在抬头看看那烟囱，后背还在隐隐作痛。
烟囱连着单位的围墙，很长，直到大路口，——不对，中间怎么还有个街口？我现在就站在这儿，看着人来人往。我不记得有这么个街口，可它就在这儿。
里面难道是单位的生活区？我走之后改的？可那个单位才几百号人，也值当辟块地做生活区？想不清，理还乱，便身不由己地走进了那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