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史讲古之廿三)唐朝那枚令人胡思乱想的饼

唐朝的李绩(勣)做宰相时,有个老乡来看他,李绩留他吃饭。那个人把饼的边扯掉,只吃中间的。
 
李绩说:这个饼要犁两遍地,然后播种,然后收割打场,然后用石磨来磨、用箩子筛,然后才做成的。你却把饼边扔掉,在我这里没关系,要是在皇帝面前,看你有几个脑袋。
——《朝野佥载卷五》
点评:我读《万古江河》,历史学家许倬云说,将颗粒磨成粉状的面食在汉代已经十分普遍。有了粉,饼应运而生。
饼成为唐朝人的主食,大概跟皇帝吃得惯有关。立国的李渊、李世民父子有游牧民族血统,行军打仗,饼携带方便。建朝之后,上行下效,饮食习惯作为最重要的生活方式,自然蔚然成风。
白居易曾经亲手做过胡麻饼,把它寄给朋友,还写了一首诗: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出新炉。
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我做这个饼是跟京都学的,又香又脆刚刚出炉,寄给老杨你这个“馋猫”尝尝,看看口味跟著名的“辅兴坊”是否差不多”)
唐代的饼虽然有个“胡”字,但未必就是胡人发明,叫胡麻饼只是因为上头撒了张骞从西域引进的芝麻(胡麻)。
饼里乾坤大。唐朝人吃饼,吃出许多故事。
武则天朝有个叫张衡的四品官员——千万别记成发明地动仪那位,闹出“关公战秦琼”来,那一位是东汉的。有一天“张四品”上朝没吃早餐,退朝时看到路边有卖饼的,买了一个,骑在马上啃起来。
我小时候老人经常说一句话:骑马不见亲家,骑牛见亲家。意思是得意时没人看到,出糗时偏偏被撞见了。
这位“张四品”虽然骑着马,但撞见的不是亲家,而是一位“监察委员”(御史)。真是送羊入虎口,瞌睡来枕头。御史就是查“工作作风”的。对方即刻参到了女皇帝武则天那儿。
武则天批示:如此不成体统,此人不能提拔为三品以上官员。为了一只饼,生生断了晋升“副部级”的路。
相比之下,李绩吃饼的故事,没有这么“戏剧性”,但也挺有意思,让人想起李绅那首著名的“锄禾日当午”。
他说了那么一通饼来之不易的道理,但如果以为李绩是劳动人民出身就错了。他原名徐世绩,是如假包换的富家子弟。史书上说他家里仆人很多,余粮无数(“家多僮仆,积粟数千钟”)。
他跟着李世民出生入死,是上了“凌烟阁”的功臣,“李”姓就是唐太宗赐他的。他当过的官,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包括有实权的“国防部长”(兵部尚书),还有虽然没实权、但级别相当于“副国级”的从一品太子太师,“正国级”的正一品司空,还被封为“英国公”。
李绩应该说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对糟蹋粮食这么看不惯,跟出身无关。换句话,并不是人们常说的“不忘本”,而是看不惯。而且不只是他看不惯,皇帝也看不惯,所以他告诫老乡,这种事遇上李世民会掉脑袋。
唐朝人吃的饼,除了像烙饼一样的胡麻饼,还有一种是有馅的。肉馅饼也有一个跟李绩差不多的故事:
唐中叶有个“河南省长”(府尹)叫郑浣,有个侄孙进城找他,想让他给在老家县里谋个差,“威水”一下。(“思得承乏一尉,乃锦游乡里也。”)
对于德高望重的郑浣来说,这太不是个事了,就跟手臂让手指动弹一样(“犹臂之使指也”)。他答应下来,并留侄孙住了几天。
这位侄孙满心以为已经搞掂。临走前与堂伯公一家人吃饭,没想到却出了状况。仆人把馅饼端上来,他拿起来把皮撕掉,只吃中间的馅。
郑浣看着他一点一点撕掉馅饼皮,眉头攒了起来。终于忍不住问他:“这皮跟馅都能吃,你怎么都丢掉呢?”
侄孙一脸愕然地看着老爷子。
郑浣说:“我一直看不惯那种铺张浪费的习气……以为你在家种地,会知道粮食得来不易,怎么比那些富人家纨裤子弟做派还过份!”
一边说,一边用手将馅饼皮捡起来。侄孙慌乱不安,连忙将它装到碗里。郑浣拿过来把它全吃了——这比直接打脸狠多了。
侄孙谋职的事自然黄了。郑浣关门送客,给了他几匹布,将他打发回了老家。
细节是历史的注脚。史书中记的这两件吃饼的事,说明唐朝的盛世还真不是虚的。李绩的老乡,郑浣的侄孙,日子过得这样大手大脚,暴殄天物,说明当时的人的确丰衣足食,不会挨饿。
就像三四十年前,你敢想象有人为了减肥或害怕胆固醇增高,吃鸡蛋把蛋黄扔掉吗?
奢靡之风要不得,节俭常常被当成一种美德。按一般的说法,美德是需要培养的。但像李绩这样,莫非小时候他爹也知道“穷养儿子富养女”,“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成?
比李绩稍早的北周时期,华州刺史王罴有个吃饼故事跟李绩几乎如出一辙:他有一次招待客人,客人吃胡麻饼时也是撕掉饼边不吃。
王罴说:“这饼费了多少工夫,才变成食物,你把边丢掉,说明你不饿。就先端在手里吧。”
这个王罴还有件事:有一次部下服侍他吃饭,上瓜时把瓜皮削得很厚扔掉。王罴捡起来说:“你给我把它吃了。”
记录这件事的张鷟评价说,像年轻人这种吃饼不吃饼边,削瓜削到瓤里,装公子哥,实在是本分人不应该做的。(“今轻薄少年,裂饼缘,割瓜侵瓤,以为达官儿郎,通人之所不为也”)
像李绩一样,这个王罴也是名门出身。祖上为南北朝时的名将,还当过首都的“市长”(京兆尹)。他的节俭莫非也是家庭培养的吗?
张鷟把大手大脚的行为称之“以为达官儿郎”。可见在人们心目中,富贵家庭并不是培养勤俭持家的温床,那些个能勤俭节约的,大半属于“异类”。相反,像那个“国民老公”的做派才是他们的常态。
一些人认为,挨过饿的人才知道节俭。其实并不尽然,小时候含辛茹苦,经常饿得肚皮贴背脊的人,一旦发达,变得挥霍无度、淫逸骄奢的大有人在。
宋代的宋祁和宋庠就很典型。兄弟俩出身贫寒,后来都当了朝廷高官。有一年元宵节,宋祁在家里灯火通明,大摆筵席,拥妓喝酒,哥哥派人质问弟弟:“这样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道是否记得那年也是元宵节,一起在州学吃斋煮饭、熬夜苦读的情形?”
宋祁对来人说:“你回去问我哥,知不知道当年吃斋煮饭、熬夜苦读为了什么?”
秋歌  (晕晕 摄)
我祖母在世时经常念叨有句话:一样米养百样人。境遇对人生的确有影响,但影响往哪个方向去,因人而异。同样一种出身,可能形成泾渭分明的价值观。
想起一件事。很多年前当记者时,采访一位亿万富翁。从上午聊到中午,他在摆满名玩的办公室按铃叫人送来一碗稀饭,两条咸鱼,一碟青菜,一边吃一边接受采访。同行的朋友说:“你看这老总,每天吃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哪里像个亿万富翁。你可以就这个写一篇文章。”
我笑笑,那文章一直没有写。我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饮食上的节俭固然不是作秀,但与美德无关,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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