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照乡愁
托尔斯泰说,没有故乡的人都是一样的,有故乡的人各有各的乡愁。如果托尔斯泰没说过这话,那就是我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愁。让人念念不忘的萤火虫,对我来说,就像夏天雨夜里的蛙声和黄昏时屋顶缭绕的炊烟。
记忆中的萤火虫——我们小时候叫“点火虫”——总是和成熟的水稻连在一起,印象中夏秋季节才能看到它们的踪影。当田野一片金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夹着泥锈味的香气,我们知道要开始割禾了。每到这个时候,学生都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劳动不是为了收割,而是为了“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所以一切都是象征性的:象征性割几把稻子,象征性打几下谷囤,象征性捆几把禾秆。做得最多的是捉泥鳅黄鳝,熏老鼠洞,或者捉禾虾。大人割禾的时候,不时有禾虾飞起来,搧动着红色的翅膀,扑楞楞最多能飞出一丈远,我们争先恐后追过去把它捉住。我们有时还把稻草铺在干涸的田里比赛翻“空心筋头”。
农忙的时候白天劳动,晚上不用自修,我们在晒谷场玩捉迷藏,玩腻了捉迷藏,我们就捉起萤火虫。“点火虫,眼矇矇,飞到西,飞到东,飞上岭,飞入冲”,记得童谣是这样唱的。没有电,黑夜里在空中飘来飘去的萤火虫成了迷人的“光”。人其实就是“趋光动物”,所以发明了电。萤火虫有的飞得像屋顶一样高,有的飞得虽然没有屋顶高,却停在离田埂很远的稻田中间。但这并不能难住我们。我们在长竹竿上绑上一个纱布做的袋子,轻而易举就将飘来飘去的萤火虫“捞”进袋里。每次读到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我就有一种代入感,虽然没有“银烛画屏”,也没有用扇子,但觉得写的就是小时候捕捉萤火虫的情形。
捉萤火虫印象最深是读四年级的时候,父亲调到外大队任教,我跟着父亲转学。平时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那间学校大门外有个竹林,每天晚上鬼气森森,风吹得竹子吱吱嘎嘎作响,在月亮下摇来摆去,像许多长发鬼在跳舞。学校有个刚分配来的女老师,特别怕鬼,叫一个女同学来陪她睡觉。那个同学是“羊”的化身:她的眼睛像羊一样和善,说话像羊一样轻柔,一张小小的脸,脑后扎两束头发,弯弯地挑着,那种发型就叫作“羊角辫”,不同于只在脑后扎一束的“马尾巴”。她经常做两件事,一是从家里带红薯干给我吃,二是和我一起捉萤火虫。
学校晚自修课下得早,九点钟就结束了,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到那片竹林下面的稻田。萤火虫漫无目的地乱飞,像是在赶夜市。我们挥着纱袋在空中捞那些飘移的“火星”。萤火虫发光的屁股使它无所遁形,只要竹竿够得着,它们很容易落网就擒,很快就捉了几十只,装在一只大口玻璃瓶里。它们挤成一团,拖着发亮的身体,爬来爬去,捧着玻璃瓶像捧着一只灯笼。
萤火虫像黄豆大小,脑袋上有两根须子,我留意到发亮的并不是它的屁股,而是整个肚子。可惜它们都是短命鬼,在玻璃瓶里普遍活不过一天,相比之下,黄蜂和青油虫命硬得多,两三天不吃不喝还能活着。这种情形让我对车胤“囊萤读书”的故事满腹狐疑。我觉得“悬梁刺股”还可信,但用萤火虫照明,得捉多少萤火虫才能看得清书上的字呀!再说萤火虫天黑了才出来,晚上去捉虫,他用什么时间来读书呢?
史书说车胤为官刚正不阿,年幼时“家境贫寒,常无油点灯”,但他却是如假包换的“官二代”,曾祖父车浚当过孙吴会稽的太守,父亲车育当过吴郡的主簿,相当于现在的“政府秘书长”,他并不是《红灯记》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担水劈柴全靠她”的李铁梅。我猜没准是他淘气,将捉到的萤火虫装在袋子里玩,被先生看到,撒谎说用萤火虫照着看书。先生是个冬烘,觉得其行可嘉,于是向学官汇报,将他树为了“刻苦学习”的典型。
当然这有些像“诛心之论”,车胤毕竟给萤火虫留下了一个著名典故,萤火虫因为他成了名虫。像蝉、蟋蟀一样,萤火虫也是一种充满诗意的虫子,一直是诗人“托物言志”的对象。描写萤火虫的诗很多:“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萧萧散发到天明”(张元干),“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王绩),“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时序变化,秋帏人寂,萤光点点,不禁惹起千般愁绪,一腔情愫。至于像“流萤不见飞隋苑,杜宇依然叫蜀冈”(洪昇),“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李商隐),“馆娃归,吴台游鹿,铜仙去,汉苑飞萤”(张翥)之类,眼看见昔日的豪馆名苑成了“残山剩水”,点点流萤唤起黍离之伤,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残垣”(《桃花扇》)的椎心之痛。
习惯在诗里“伤今怀古”的杜牧,曾描述唐代扬州的奢华:“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他其实是借隋炀帝来说事。隋炀帝在寻欢作乐上“创意”无穷:他曾在洛阳广征博集,弄了好几斗萤火虫,夜晚游山时放飞,岩谷上下,繁星满天,创下了历史上大规模放萤活动的纪录。据说现在一些地方也纷纷放飞萤火虫,萤火虫更成了年轻人生日、情人节网购馈赠的礼物,价格不菲。只是不知道在一片熙攘热闹中,人们是否还能体会到昔日的乡愁,而那些“温馨、浪漫,充满童趣”的萤火虫,又能否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摘自我正在炮制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每文两图:
杨雅琪,湘西凤凰人,嗜画如命,不断求变,逗留北海期间,创作了不少作品。蒙其首肯,陆续推出,幸有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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