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八)回不去的老屋
回不去的老屋
————选自张书林自传《走过荆棘的旅程》
文/张书林
清晨的平度城繁华而热闹:有卖豆浆油条、炉包等各种早点的,也有修鞋、修自行车的,招揽生意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不知谁家的录音机正在播放邓丽君的歌曲,大街上那来回穿梭的大巴车人上人下,它曾经免费运送过多少下乡知青,如今却对没钱的乘客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冰冷面孔。
“我回来了!”我的母亲让我把她扶下来,她俯身趴在这片陌生而又亲切、泥泞潮湿的黄土地上,颤抖着手极吃力地捧起一把黄土,泪水夺眶而出。母亲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写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我看到母亲手中那捧疏松肥沃的黄土已经渗透了她的泪水。
“孩子们,前面那个房子就是我们的老屋了!”母亲擦干眼角的泪水,继续介绍说,“那院子里面应该有棵槐花树,每年的四五月份你们有口福喽。房子干净而明亮,有好几间可以当成卧室,冬不冷夏不热。墙角我还种着花哩,那时候我还爱在门口种西葫芦呢,我最爱看它们不知疲倦地爬墙钻缝呢!孩子们,我们到家了,以后咱们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
被母亲愉快而幸福的憧憬感染,我们几个几乎奔跑着来到老屋面前。
低矮的木头房门紧闭,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我们想要推开门却推不开,只好又敲又喊。过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的胖脸。我们局促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扶着母亲尴尬地走上前,先是烦琐地自我介绍、艰难地启发、鼓足勇气说明、沉默……在自己房子面前,我们像几个讨债的一样,简直想要逃走。
“从黑龙江回来?”那汉子扒拉着门桅,重复不解地问。
“是的。”母亲木讷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的房子!这是我娘去东北前生活的老房子!”弟弟忍不住脱口而出。
“咦?!这是村里分给我们的房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孩他妈——”男子拖了长音,转头疾声呼喊。
“怎么了?”屋内一个年轻而又不耐烦的声音回应,“我正忙着呢!”
“你出来看看啊!有人找上门来了!”男子高腔说。
一个蓬头垢面,怀里奶着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女孩的女人趿一双大拖鞋,眼里说不上是慌是喜,腮下的肉木木地动了动,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牙,疑惑而僵硬地将脸上的横肉努力凑成一个笑字,问:“怎么回事,开门半天?”
“这是我们的房子,大妹子!”母亲怯怯地说。
“啥?”女人听不清似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妈说,这是我们的老屋!”我大声说。
“啊?谁说的?这真是笑话!我们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哪个街坊邻居不认识我们,这房子你说是你的,他说是他的,那还有没有道理了?你说是你的,你们有什么证明没有?”女人不依不饶地说,身后的一个小女孩被她这架势吓哭了。
“哭什么哭?小伢子就知道哭哭哭!”女人不耐烦地向身后吼道。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啪”一巴掌落在孩子身上,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女人气呼呼地说:“一大早地找麻烦,真糟心!”
母亲怔住了,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娘,我看我们回头再来吧!”三弟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还来个屁!我看就是一群叫花子,穷傻了吧!老李,抓紧关门!你们快走啊,再不走我就放狗了!真是穷疯了!什么世道!”女人单手抱着孩子,单手叉腰喋喋不休地走了。
“砰——”一声,大门被关上了。
房子被占了,我们又无家可归了。老天似乎也在可怜我们,空中又纷纷扬扬下雨了。情急之下我娘的头疼又犯了,我们只好重新返回蓼兰镇的那家旅店,我跟昨天的大姐说明情况,大姐很是同情,而且还给母亲做了饭。我让弟弟照顾着母亲,自己冲进雨中徒步赶往十二里外的韩丘村。我的舅舅,现在是我们这世上唯一的山东亲人,他就住在那个村子里。韩丘村也是我母亲的出生地,这个村子承载了母亲做姑娘时的全部记忆,我已故的外婆、外公都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到死也没能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我们回老家来,期待着能在山东老家安身立命,现在我们所有这些希望和期待都寄托在我的舅舅身上了。
我身上衣着单薄,也没有雨具护身,一冲进雨里立马就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了!道路泥泞,坑洼不平,我的鞋子里满是泥浆,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好几次,我看不清楚路面,被滑倒在地,可是我只要想到我的舅舅,我就顾不得抹掉身上的泥水,不敢耽搁片刻,连爬带跑,一直跑到舅舅所在的村子——韩丘村。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身泥土和雨水的我好不容易来到韩丘村。对我来说,这个本该是桑梓之地的韩丘村,却以一副全新的模样,一下子将我隔绝在外,让我仿佛置身异乡,成为名副其实的他乡客。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撑伞的大叔迎面而来,我再也顾不得内心那份隔阂和疏离,鼓起勇气,喊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大叔,××家怎么走?”“哦,他呀!他就在……”话还未说完,大叔看着我,看着我满面风霜的样子,迟疑地问,“你是他什么人呀,打听这个做什么?”
听着原本应该很熟悉、很亲切的胶东方言,我焦急地说:“大叔,我是他的亲外甥,从东北来山东寻亲啦!”
“这么回事啊!他就住在村西头,你呢,就顺着一直往前走,走到倒数第二个门就是他们家!”他指着不远处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冲我说。
“谢谢大叔!回见!”我高兴地冲他道谢。
啊,我的亲人,我们老家唯一的亲人啊,你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了,你们可曾听过我的呼喊?可曾担忧过我们?现在我们从千里之外,风尘仆仆地来找你们了!你们又可会收留我们?
顺着那人刚才所指的方向,我很快就找到了舅舅家。见到舅舅一家人,路途的劳累,满心的憋屈,各种复杂的情绪一下子都涌上心头,化为我脸上的泪水。舅舅、舅妈听完了我的哭诉,连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还有相逢的这一天!舅舅眼含泪水,马上找了一个本家侄子,借了村生产队的牛车和宽厚的薄膜挡雨,跟我一同前往蓼兰镇供销社旅店去接我的母亲和弟弟。
我的母亲早就立在门口等候了,她不停地向我们归来的方向张望,看到舅舅那熟悉的身影,她泪眼婆娑。我身边的舅舅远远地一下子就辨认出了我的母亲,他的脚步越来越快,都有些踉跄了,他飞快跑到我母亲身边,整个人都快站不稳了。十八年了,两位老人的手重又握在了一起,老泪纵横的脸上说不出来有多惊喜。
舅舅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母亲那张苍老而又憔悴的面孔,感叹道:“多少年了啊,你一直都没有音信,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啊!我这双老眼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是啊,多少年了啊!没想到活着还能看见你啊,你看看,你还是老样子,变化不大,我是大不如前了!”母亲一边感慨,一边又有些释然似的说,“幸亏这些孩子们,要不然我肯定回不来了,来,孩子们,过来,咱们到家了,孩子们,我们到家了!来,快给你们舅舅磕头!”
弟弟们刚开始还都有些认生,听到母亲的召唤,一个个不好意思地争先恐后亲切地喊眼前这位大叔为舅舅,这种热闹的场景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与这片热土的距离,将我们几个千里来客初来乍到的疏离感驱散得无影无踪。因为舅舅,我们从这个素昧平生的平度找到了家的安定感和归属感。也许是真的,一方水土的骨血亲缘是千山万水都阻隔不断的,是任由时空变幻也冲散不了的。
我把母亲背起来,放在牛车上,两个弟弟也一并跟着上了车。我们告别旅店店主,再三把住店钱给她,那位好心的大姐一再推辞,后来干脆给我们扔到牛车里,这事才算罢了。
母亲坐在牛车上,看着车桅上坐着的熟练驾车的年轻后生,好奇地问:“您是村北××家孩子?”表哥一边轻快地赶着牛车,一边转身冲母亲点点头,大声说是。
“居然这么大了!跟你父亲长得可真像!我们都变老了,由不得你不信——新起的后一辈把上一辈往前追老了。”路上,母亲紧紧握着舅舅的手又喋喋絮絮地说了一些话。她在东北十几年,我从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高兴而激动哟。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我们从蓼兰镇旅店回到舅舅家时的情形。当时,舅妈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一锅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红薯面条,另外还为大家煮了一大锅菠菜汤,里面磕了两个鸡蛋。在舅妈慈祥的目光中,在舅舅笑意盈盈的鼓励下,在两个表弟和一个表妹讶异的表情中,我们一家人一连吃了大半锅面条才觉得半饱。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得这么香甜、这么饱、这么热乎乎的一顿面条饭。真是生平难忘。
我的舅舅和舅妈都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舅舅老小都住在一起,一大家子六口人挤在几间小房子里,生活早已捉襟见肘。我的舅妈是一个爽快人,心地善良,泼辣能干。我们母子四人挤在舅舅家,无疑让这个原本就不甚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舅妈见我们不好意思,私下叮嘱我说:“孩子,放心吧,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不管吃得好孬一家人都能吃饱!你们先在这里放心住吧!”舅妈朴实的话语感动得我泪流满面。
俗话说:好事不过三。要想天长地久,就要未雨绸缪,凡事早作打算。我和舅舅说,最好是尽快帮我们找到城关公社的南关大队,母亲嫁人后在南关村管辖的城南还留着一栋老宅。我们一家人一直想着能早点搬过去,也好减轻舅舅一家人的经济负担。我把身上仅存的二块二毛钱掏出来交给舅舅,舅舅没有收这钱,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好孩子,你们也不容易,这钱就留给你们母亲用。”
为了减轻舅舅一家的负担,平时我和弟弟很主动地帮助舅舅一家干点活:家里担水,喂猪,拾草,甚至一些力所能及的农家杂活,我们都抢着干。一天饭后,我主动和舅舅商量说:“舅舅,你和生产大队的队长说一说,我和弟弟都到你的生产队上去帮忙干点活,挣点工分吧!”
舅舅看着我们兄弟俩,笑着说:“孩子,你们还小,生产队的活你们干不了,我也不舍得让你们干!你们先好好照顾母亲,过两天我们一起到南关村找找大队,看看咱这个情况应该怎么办才好。”
舅舅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迫不及待地问舅舅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
舅舅宽慰我说:“这事不能着急,过几天马上就要割麦子了,村大队肯定也忙着收割麦子,等忙完麦子,我们一起找个日子再去。你说呢?”我觉得这样也比较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但是到了麦收时节,我实在不愿意让舅舅一个人早出晚归为我们一家的生计忙活,最终舅舅拗不过我,只好带着我一起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当时,韩丘村地广人稀,平均到每家每户,大约一个家庭要负责几亩地,当然要想挣的工分多,就要多劳动。
收割麦子的时节,尚是初夏,但此时骄阳已经似火般炽烈,天地间热气翻腾,简直能灼伤人脆弱的肌肤。风吹拂着黄灿灿的麦子,掀起一阵阵翻滚浓稠的麦浪。田野里,有的人弯着腰,有的人蹲着,一个个头戴一顶草织的斗笠,每个人或脖子上耷拉着、或腰间掖着一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湿毛巾。人们手挥一把早就磨好的镰刀,割向那些挺立的、柔韧的、还泛着星星点点绿意的麦子。
舅舅一声“咱也下手吧!”我们便铆足了劲,像两个意气风发的斗士,走向那看不到边际的、成熟的麦田。我舅舅在前面半蹲着身子,一丝不苟地割着麦子,他割得很细致,故意放慢了脚步,有时割快了,就返回来帮我割一把。不管我怎样努力,总被他轻松地甩在身后,忙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学着大人的样子,估摸自己割得差不多了,便将收割起来的麦子捆成一捆,整整齐齐地放在割完的麦茬旁边。捆麦子让我割得更慢了。一天下来,我的手上磨起了几个大泡,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疼。
第二天,舅舅到地头上,先给我做了一个示范。他先朝手掌心吐一口唾沫,两掌紧握使劲一拧,一只手扶住一簇麦子,一只手用镰刀将不远处的麦子轻轻一勾,勾到自己的面前,他抓紧麦子,同时镰刀一动,只轻轻一挥,“嚓嚓”一声,齐刷刷的、骄傲的麦子便被割了下来。他把割下来的麦子放在自己的脚边。接着又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一小捆麦子便被轻而易举地割了下来。他割了四五次,觉得差不多了,便用镰刀作为辅助,从割了的麦子里取出一缕麦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曲折,再把脚边的麦子揽起来,拦腰扎上。舅舅的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舅舅示范完毕,他又让我操作了一遍,纠正了我的几个割麦子的错误,告诉我怎样才能节省气力同时又能出活。我一点就透,很快就学会了,到了下午,我已经是个老把式了,于是,舅舅便和我分开干了。
割麦子这活,又累又脏,割不一会儿,手上就浸了一层黑汪汪的麦子油。有时我觉得自己割的速度够快了,可等我抬起头来,却发现舅舅早就不见了身影。麦垄一望无际,麦苗多似海洋,简直望不到头,我心里一着急,一发怵,冰凉的镰刀便割到自己手指了,顿时鲜血直流。可我不能怕疼,更不能怕累,我绝不能因为痛和累去使性子,这样想着,我从地里抓了一把泥土糊在伤口上,不一会儿,伤口就不流血了。就这样,等麦收结束后,我帮舅舅多挣了一半工分,舅妈特地从集市上买了一块肉,全家炒了几个菜,算作庆祝。
为了我们家南关村的房子,舅舅专门找人挑了一个吉日。到了那天,舅舅还向邻居借了一辆自行车,载着我一起来到平度城里的南关村。
我们先找到在东南园居住的南关村老书记李达瑞家,这位饱经沧桑、正直善良的老人,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打针。听完舅舅的来意,他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披上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淡绿色军装,带着我们一起去了南关大队。
当时的大队坐落在今文泉街道与东南园交会处(今平度市西安路,俗称神仙街),当年南关大队的院子一点也不大,是由新中国成立前没收的地主家的四合院改造而成的,门口有两个粪池,院子里满是芜杂的野草。田间往日的蝶儿在飞,一切野花还不曾开。我们绕过门前的两个大坑,进到院里。
李书记来到院里就大声喊:“李书记,万勇!”
只见一个年龄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起身推开门,见老书记达瑞同志带我们来,他满面笑容地把我们迎进办公室。一旁工作的文书李芳热情地给我们端茶倒水,示意我们坐在办公室内的排椅上。
老书记李达瑞先把我的情况详细地和李万勇书记说了说,李万勇书记和李文书马上翻阅了一下村里的文件,随后,李万勇书记告诉我们,由于母亲特殊的支边背景,再加上山东老家这边在户籍上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母亲支边临走时托付给村委管理的两处房子也没有什么证明文件,现在已经被转手给他人居住,要想回南关村落户居住,事情可能要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不过……”李万勇书记又沉吟了一下,跟我们说,“你们也不要绝望,这事情况特殊,我马上跟上级汇报,可能还需要村领导班子开会来商量具体怎么做,只是处理起来需要一段时间。”
我们只好谢过两位书记和李文书,回家耐心等待村委会的消息。
等大队通知我和舅舅第二次来南关大队,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当我们推开村委会的门,只见李万勇书记坐在屋子正中间的桌前,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个个子较高、稍微有点发福的中年汉子,右手边坐着一个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结实的男子,经过介绍,我们知道左边的就是当时的大队副书记李有才,而右边的就是当时的民兵队长崔子飞,他们都已经在基层奉献了人生过半的青春岁月。
我们和李副书记、崔队长握了手,便在排椅上坐了下来。李副书记抬起头,对我们说:“你们的情况,我们大家都商量过了,但是鉴于以前我们没有处理过这种例子,就连上级城关革委都答复说支边的不能随便回来,对于这件事,我是着实不敢贸然做决定。但你们确实是太可怜了。”接着,李副书记又跟李万勇书记商量说,“李书记,您说咱们该怎么办呢?”
李书记叹口气,说:“你说的是个问题啊!”李万勇书记又转向我们,诚恳地而又无奈地说,“大队这边上周开会商议了又商议,基本上可以照顾,你们可以先回来住,落户和房子问题解决得快一些……好孩子,要不这样,你和你的母亲去城关革委问问,这个问题也许可能会解决得快一些。”
多么实在的一位好书记啊,这也等于帮我们出了一个主意了。虽然这件事不好解决,但天无绝人之路,大队这一关经过民主协议总算是通过了,我和舅舅都看到了希望,都很高兴地回家了。
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城关革委会的办公地,大约有30里的路程。我的母亲身体虚弱,于是,我跟舅舅商量,让他出面帮我们从邻居那里借一个木桩独轮车。那种车子中间只有一个木鼓轮,以轮子中间为轴线,在周围置上几块大大小小的长木条,使之成为一个镂空的木板。木板的正中间用一块块木头方条将凸起的一半轮子罩起来,东西就拴在木头罩子的两边;或者车子的一半坐人,行走时人就扶着木头罩子,另一半就得放一些杂物来保持平衡。推车人双手扶着车把手使劲往前一推,车子顿时发出不甘愿的、痛苦的“吱吜——吱吜”的声响。要想推动这种车子,推车人除了要有力气外,还要掌握技巧保持车子的平衡。以前下乡吆喝叫卖的货郎就经常使用这种车子。由于这种车子太过于笨重,又太费力气,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独轮车很快就被淘汰了。
为了能更好地掌握这种独轮车的车技,我每天在车子上搬一些石块来练习,两天后我就将这种车子练得娴熟了。
一大清早,我推着母亲去往南关大队和城关革委会,从小道到大路,道路凹凸不平,路面丛生的短草也阻碍我们赶路的脚。
母亲坐在独轮车的一边,扶着木头罩子;另一边,我放上一些石头来维持平衡。我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推着车子“哼哧哼哧”地往前推。母亲看在眼里,疼惜在心里,她就在车上,忍着头疼和头晕,和我说一些话来为我解闷。中途走累了,我们就停下休息一会儿。我和母亲看着天边烈日慢慢升起,心里估算着时间,两个人都不敢休息太长时间,唯恐大队和革委会的干部们下班了,我们去扑空。走到王家站公社(今同和办事处)张村时,我和母亲又饥又渴,口干舌燥,两个人的嘴唇都被晒得干裂脱皮了,我把母亲推到村里的一处阴凉地,自己跑向一户人家,跟住户大哥讨来一杯热水。村外一位正在用脚蹚晒麦子的老人看我们娘儿俩实在可怜,还把自己随身带的两根黄瓜取下来送给我们吃。
到了晌午,红日升到正当空,人影斜映在地上像一块局促的木桩篱笆。我推着母亲终于赶到了南关大队。大队没有人,大队门口有一行排椅,门外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我只好让母亲暂时躺在椅子上休息。过了一会儿,村里飘出了阵阵饭香。我想母亲还没有吃饭食,一根黄瓜压根儿不顶事,这件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处理完。心下这么想着,我就跑到大队附近的一户姓李的人家,跟她说明情况,好心的大姐给了我们四个煮熟的土豆,母亲吃了一个,我吃了两个,留下一个晚上再吃。
我和母亲一直在大队门口等着,一直到太阳西斜,人影横倒在地面杵子一般瘦长。大队还没有开门。到了下午,母亲忍不住“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头疼已经让这个一直忍耐的、坚强的女性再也扛不住了,她的呻吟虽然很轻,可我听在心里,觉得似千钧重。这是脑血栓后遗症,母亲每逢病痛,嘴里含两片止痛药就能稍微减轻。但这一次出来,我们原以为事情会像在南关大队那样顺利,大意的我竟没有带药出来。我翻遍浑身上下的口袋,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看着母亲病痛的样子,我这个做儿子的却不能为她减轻一丝病痛,我真是又急又气!母亲头疼,我只能焦急地蹲下来帮她按摩头部。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接连的厄运,我们却一步步挺过来了,原因就在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我们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心人让我们体会到了人世间的脉脉温情。
到了傍晚,恰逢好心的赤脚医生王娟路过,她看到我们母子,脸上显现出动容的神色。她蹲在母亲身边,细心地替母亲听诊了一会儿,转身跑回家送来了止痛药,还带来了两个玉米饼子让我们充饥。母亲吃了药,果然就不疼了。这样一折腾,天就黑了。王娟仔细叮嘱了我一些注意事项,又陪我们聊了一会儿,得知我家的情况,她心里既难过又同情,她一再让我们去她家过夜,我们再怎么好意思打扰人家呢。恰逢这时,南关大队的李万勇书记和李有才副书记过来,王娟这才和我们告别了。
原来南关大队的干部今天白天全都去公社开会了,等他们回到家,听说大队门口坐着一对可怜的母子,料想是我们,就赶紧过来看看。他们安慰了我们一会儿,问我们今晚在哪里过夜,当我们准备晚间就在此处过夜时,他们还亲自帮我们安排在生产技术队的仓库落榻。帮我们安顿下来,细心周到的两位书记还从家里拿出饼子和咸菜,还有两副碗筷。这真是雪中送炭啊!忙完这些,已是半夜。我和母亲给他们连连道谢,目送他们疲惫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我推着母亲去了城关革委会,当时革委会领导张喜文、助理赵明理等亲自接待了我们。当我把我们的情况和请求重复说了一遍后,张助理开门见山,一口回绝:“这怎么能行呢?你这种情况村里已经汇报过了,你们回来落户肯定是不行的,咱没有这个政策。如果你们有自己的房子证明材料,或者你们想把房子卖了,让村里帮帮忙,调解调解也许还可能办得到。”
我们缠了一天,最后张助理见拗不过我们,只好说:“你们这个情况,我们回头再跟领导说一下,以后再开会研究研究吧!”
我们无奈地回到住所,天一亮,我只好推着母亲回到了韩丘村的舅舅家。当我推着母亲往返第七次后,革委会终于同意,暂时先安排我们住在生产技术队的仓库里。
这间仓库在当时国防路南(今平度市青岛路)的一个旷阔的田野里,整间仓库实际上就是一个简陋的场院屋,仓库封闭性能不好,冬天透风,夏天漏雨;仓库里面一片漆黑,如果不掌煤油灯,简直伸手不见五指,这对人的视力来说是一个相当大的考验。不过,全家人能有个独立的落脚地,不用再给舅舅家添麻烦,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推开仓库的小门,左边是一个用土坯围起来空荡荡的粮仓,约一米五高,像一个张得极大的嘴巴,嘴巴里面横斜着木头、砖瓦,可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怖,有时我们也攀着石头、木头跑到里面玩耍;右边是一间小屋子,因为要住人,我就在西边这间屋子里搭了一个火炕,在炕前垒了一个土灶台,技术队的一个同志帮忙从上面安上一口铁锅,这口铁锅还是周边好心的村民送来的。当时,我们几乎什么家当都没有,全家所有的家当就只有两床旧被子、一床褥子和几件破旧的衣服。舅舅开始也常来看望我们,细心周到的李书记还让一个老保管员兰明同志为我们送来一袋子玉米面、一捆白面条、几副碗筷和简单的炊事工具。我们全家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千恩万谢。我的弟弟每天都从野外拾草、捡树枝以供烧火,还帮着我做饭。
有一天,李书记和我说:“孩子,村里的照顾必定有限,这样下去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你们落户和房子被占用这两个事情,你们一定要自己再跑一跑,必要时再和你母亲去县信访办催一催。”
这些话我听在耳朵里,暖在心里。对我们这些一贫二穷,没有背景,没有人脉的“外来庄户”来说,这是一位多么朴实、无私、细心、善良的好书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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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书林,笔名张树林,山东平度人。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平度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平度市作协副主席,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新西兰诗画摄影社荣誉副社长,新西兰文联文学部部长,新西兰作家协会会员。
自幼热爱文学,多年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近百万字。作品曾发表于《时代文学》《参花》《教育博览》《中国新农村月刊》《山东青年作家》《齐鲁英才》《新韵》《春泥》,新西兰《先驱报》《信报》,美国《新报》。出版散文集《时光的渡口》和长篇文学《走过荆棘的旅程》等。
2020年7月由山东青年作协,青岛作协,平度作协在青岛平度市成功举办了“新时期青年文学创作暨张书林新书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