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内在秩序与穿透力
诗的内在秩序与穿透力
文/蝶小妖
诗是有弹性的、随意的、流淌的,诗更是自由的,然而,诗并非像它的外表那样恣意奔放,而是有着内在秩序。这就像原子,它的轨道表面看是杂乱无章的,事实上总是沿着轨道行进。正如我们的思维,意识流,梦,也有它不易察觉的隐秘秩序。
诗之所以看起来随意,是因为诗的主体退隐了,诗不是小说,不是散文,没有明晰的主体。在主体消退的同时,诗的语言会变得透明、澄澈、精粹,充满象征和隐喻,直接切入生命体验。
很多人误解诗,认为诗是错乱的,神经质的,让人看不懂的。其实不是,好诗是明明白白的,但这个明明白白,并非通俗易懂,并非大众化的,而是小众化的。对有一定艺术鉴赏力的读者来说,好诗都是明明白白的。
每一首好诗都有它的内在秩序,内在逻辑,它冲动又克制,奔放又冷静;好诗不能装腔作势,而要清晰明快。伊丽莎白·詹宁斯说:“写诗就是追求一种秩序”。“只有一样东西是必须赶出去的,那就是模糊。只有真正的清晰的诗才能到达人类理解的高度和深度。”詹宁斯的诗,简短、整饬,丝丝入扣。
一、情感秩序
诗的情感不是表面情感,不是浮在脸上的,而是深嵌在心里的,潜意识中的。表面情感常常带有虚假成分,而潜意识中的情感才最接近于内心的真实。情感秩序是从表面渗透到内心深处,由虚像抵达实像的一个过程。
我们来看一首詹宁斯的诗:
想起爱
伊丽莎白·詹宁斯(英国当代著名诗人)
那欲望已完全消失,
或者说似乎消失,当我躺着,
以天为被,
想起那些深深的
不为爱人所知的梦。
这时,独处就是
远离孤独。
我可以伸展
腿,臂,手,
让它们完全自由:
没有人需要取悦。
很快它就来了——
不仅是
特别的疼痛,
也是全身饥饿
好像肉体是一座房子,
有着太多的空房间。
詹宁斯这首诗是写爱欲的,爱的火焰,诗的开头,她并没有写爱火燃烧,而是写欲望消退。爱情累了,苍白了,消隐了——“欲望已完全消失”,表面上看起来,是不爱了。她躺在外面,草坪上,然后自由联想。她想起了一些梦,需要对爱人保密的梦。然后她享受独处的时光,独处就是远离孤独。这话意味深长,和爱人在一起时,看起来是不孤独的,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所以是隔阂的,反而孤独;而独处时,彻底放松了,可以享受爱了,梦里的爱,或者是自恋式的爱。她不需要再刻意取悦任何人,只需要取悦自己。那么,这时达到幸福了吗?没有,很快她就感到饥饿、疼痛,肉体空了,她需要什么——需要爱。渴望被爱抚,渴望内心被爱情填满。
爱欲也好,肉欲也好,都是生命不可割裂的一部分,与生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无法消除的。詹宁斯的诗,由不爱开头,到需要爱结尾,阐释了生命的哲理。我们看她的情感秩序,由表面体会到的情感:欲望消失——到中层体会到的情感:享受孤独——到深层体会到的情感:对爱饥渴。这个情感过程是层层递进的,由表象直抵内心。
好的诗,对情感要有一个挖掘过程,这就是诗的情感秩序。
二、思考秩序
多数人认为,诗不是用来思考的,而是用来表达情感的。其实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包含了对人类、对社会、对自然、对生命的沉重思考,诗也不例外。因此,诗有思考秩序,诗的思考不是哲学式的思辨,而是感性的,但诗的内核却带有哲学思考的影子。
我们来看看保罗·穆顿的诗:
风与树
保罗·穆顿(爱尔兰诗人)
像大多数风
发生在有树的地方一样,
大多数世界
以自己为中心。
在风聚合的地方
树常常在一起,在一起
一棵树会将
另一棵树拉进她的怀里拥抱。
他们沉重的枝条
疯狂地在一起,在一起,
这不是真正的火焰。
他们互相折断。
我常想我应该像
那棵独立的树,哪儿也不去,
因为我的手臂不能也不愿
折断另一只。不过通过我折断的骨头
我能识别新天气。
穆顿的诗先用一个违反常理的假设来设定命题,然后沿着这个命题往下推理,最后又消解掉这个命题,同时又产生新的疑问。
这首诗,首先设立了一个假命题,大多数风发生在有树的地方,实际是通过树动才能知道风来,但他故意反着说,从而推理出下一个命题,大多数世界以自我为中心,人也好,国家也好,民族也好,都是自我的。应该说,最初的命题是假的,但推理出来的命题却是真的,这个世界,确实是被利益推动的,都以自我为中心来运作一切事情的。他借树与树之间碰撞,折断枝条,来隐喻人与人之间,也是互相争斗,互相伤害的。然后他开始消解这个命题,提出应该独立,不介入世界的纷争。但这可能吗?这是不可能的,人在社会中,无法避免竞争,所以他又自嘲地说,通过折断的骨头,能够识别新天气。也就是说,通过伤害,能够了解世界的新变化。那么,到底是竞争好呢,还是不竞争好呢?穆顿什么也没说,不过也等于说了。世界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改变不了现实世界。
一切命题式思考都是通过假设、推理、论证来进行的,思考秩序是哲学式的,思辨式的,通过一个命题一个命题、一个推理一个推理步步推进,然后得出结论,从而反映出诗人对世界的独到理解。写这种诗要注意诗的象征性,还有情感的变化,不要呆板。
三、人与世界的秩序
人与世界这个主题是很多诗人乐于写的,但很少人注意到人与世界之间的位置、秩序、对立与统一。人与世界有两个方向轴,一个是纵向的,人在自然中的历史境遇,这是时间坐标;另一个是横向的,人在世界空间中的境况,这是空间坐标。人生其实就两个坐标,在时间上从童年到老年,一切回忆都是时间秩序;在空间上从家庭到社会,从国家到世界,一切遭遇都是空间秩序。
下面来看看露易丝·格吕克的诗来进一步理解一下秩序的构成:
时间
露易丝·格吕克(美国诗人)
总是太多,然后太少。
童年:病中。
在床头我有一个小铃铛——
在铃铛的另一头,我的妈妈。
病,灰色的雨。狗一直在睡觉。它们睡在床上,
床的另一头,在我看来它们好像理解
童年:最好保持懵懂。
雨在窗上划出灰色的痕迹。
我捧着书坐着,小铃铛在我身边。
听不到声音,我就自己模仿一个声音。
看不见精神的踪迹,我就决定
住在精神里。
雨淡淡地漂进漂出。
一月又一月,在一天的空隙里。
事物变成了梦,梦变成了事物。
然后我好了:铃铛回到了橱柜。
雨停了。狗站在门口,
喘着气想要跑到外面去。
我好了,然后变成了大人。
时间在继续——就像那场雨,
那么多,那么多,仿佛一个搬不动的重物。
我是个孩子,半睡半醒。
我病了;我受到保护。
我住在精神的世界里,
灰色的雨的世界,
遗失的,记起的。
然后突然太阳照耀。
时间在继续,即使什么也留不下。
而那被觉察的变成了记忆,
那被记起的,已然觉察。
这首诗在时间轴上由童年到成年,分别表达了不同时期对世界的理解,童年的世界是懵懂的,而成人的世界是觉察的。格吕克通过时间轴的两端对比揭示了童年的美好,童年是活在精神世界里,而不是物质世界里。
在表达童年的精神世界时,格吕克特别注意物体之间的空间关系。铃铛,铃铛的另一头——妈妈——爱。床——狗——床的另一头,铃铛。铃铛——窗户——灰色的雨。格吕克就是通过这些事物来象征性的表达精神世界的,把次序理顺一下,这首诗是以爱为原点的,次序是:爱——妈妈——床——我——狗——铃铛——窗户——灰色的雨——精神世界。其中雨有两条线索,一个雨是真实的雨,雨停了,狗想跑到外面;另一个雨是象征的雨,灰色的雨,疾病。再有一层象征,雨贯穿了整个童年,雨是温暖的,懵懂的。
还有一层空间关系是立体的,不是直线的,原点是生命,外面包裹了妈妈的爱——铃铛的声音(精神的声音)——雨的颜色(灰色的雨)——精神世界,是一个球体,核心是生命,最外一层壳是精神世界,其余的一切都一层层的包裹在其中。
而这首诗最核心的内涵的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关系,通过三句诗来表达:
1、“总是太多,然后太少”,这句诗是指精神世界最初是丰富的,然后变少了。
2、“事物变成了梦,梦变成了事物”,前一句是指童年里的事物都变得像梦一样,都具有精神属性;后一句是指成人世界物质就是物质,精神内涵缺乏。
3、“而那被觉察的变成了记忆,那被记起的,已然觉察”。前一句觉察是指现实的觉察,觉察到的随即消失,成为历史;后一句觉察是指感知到童年的精神世界才是生命最需要的。
诗的内在秩序非常巧妙,短短一首诗内涵却非常丰富,这就是诗的微妙之处。我们知道,现代诗是多义的,它能够表达出多层次的秩序。这首诗主要秩序是人与世界的关系,也包括情感秩序和思考秩序。体会不同的秩序,可以体会到不同的内涵。
当然,这种秩序不是套着公式写的,不是刻意的,而是通过长期的练笔和感悟以及思考得来的,诗人练到了指哪打哪的地步,境界高了,一落笔,自然就有一个内在的秩序,并且和外部世界的秩序相吻合。很多业余爱好者还缺乏这样的笔力,诗总是指向表象,浮在表面的一些情感和事物,不能深入到内心和世界的本质中去,缺乏内在的秩序。
诗不能只写表象,要穿透表象,抵达本质,好的诗,具有穿透力。
穿透力分两种,一种是意识的穿透力,一种是思想的穿透力。意识的穿透力是指潜意识中深层次的感知,能够觉察到常人发现不了的一面,能够感知到接近于本质的东西。思想的穿透力是思考的深度,能够进行复杂的思考,剥离表象,抵达本象。下面来看一首梅·斯温逊的诗。
四、意识的穿透力
死亡的形状(节选)
梅·斯温逊(美国诗人)
爱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一粒微尘,一颗星星——
完全看不见,远在显微镜和帕洛马天文台之外?
一个无法想象的尺寸,超越希望的长度?
或是一种久远而晴朗的气候,我们从不敢
发掘?爱的颜色怎么样,还有它的炼金术?
爱是埋在土里的宝石吗——能不能挖出来?
或者从海里打捞上来?能不能买到?
能被播种和收获吗?
还是一头即将被捉的害羞的小兽?
死亡是一片云,
巨大,一阵轰隆声。
爱是细小的,没有喧哗。
它的巢筑在每一个细胞里,
不能被分割。
它是一缕光线,一粒种子,一串音符,一个词语,
是我们的空气和血液隐秘的运动。
它不会格格不入,它刚好贴紧——
我们的皮肤——
一层外壳,让我们免遭恐惧,保持纯粹。
斯温逊的诗标题写死亡,其实主要写的是爱。将爱与死亡对比,得出爱的真谛。死亡是没有形状的,但斯温逊要赋予死亡以物理属性,让死亡变得质感。她形容死亡为云,其实云是形状不定的,什么奇形怪状的云都有。那么怎么描述死亡的形状呢?斯温逊的诗把死亡暗喻为雷雨云,带着隆隆的雷声。她赋予死亡暴烈的质感。
那么爱呢?爱是什么呢?斯温逊用了一连串的问句,问爱是不是很小,很遥远,能不能发掘,能不能买?注意,在质问中,她把爱定义为外来事物,和死亡一样,死亡是外来,像雷雨云,突然袭击。
爱可以物化吗?斯温逊给出了不同的答案,爱既有形,又无形,既具体,又抽象,它不是外在的事物,而是内在的事物,是和身体紧贴在一起的,是包裹生命的外壳,只有爱才能让人类忘记对世界的恐惧,不会异化,保持一颗纯真的心。
外在的事物是存在,而生命是虚无。爱可以抵挡生命的虚无。换句话说,爱可以抵挡死亡。
斯温逊的爱是一种广义上的爱,境界很宽,不是狭义的爱情。她体会的爱是来自潜意识深处的感觉,并且能够把握住无形的爱,赋予它质感,色彩斑斓,又带有一丝神秘意味。感知爱的神秘,这点也许不难,难在斯温逊能够将爱与死亡对比,给爱添加了一层哲学色彩,并且表达出了存在与虚无的辩证关系,这是她的高明之处。
穿透意识的迷障,从潜意识里捕捉世界的本质,这就是意识的穿透力。
五、思想的穿透力
再来看一首简·赫斯菲尔德的诗:
使者
简·赫斯菲尔德(美国当代女诗人)
有一天那个房间,一只小老鼠
两天后,一条蛇。
看到我进来,
它迅速地将长条纹的
身体缩到床底下,
然后蜷着,像只温顺的宠物。
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来或者怎么出去的。
后来,手电筒也找不到什么。
我守望了一年,
仿佛有什么东西——恐惧?欢喜?悲伤?——
进入我的身体又离开了。
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它是怎么出去的。
它垂在词语够不着的地方。
它睡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它的气味既不是蛇也不是老鼠,
既不是情色狂也不是苦行僧。
我们的生命里有许多
我们全然不知的开口。
穿过它们,
那悬着铃铛的兽群随意行走,
长腿,饥渴,覆盖着异域的尘土。
简·赫斯菲尔德的诗有斧子一般锐利的思想,她能够用很简单的隐喻抵达思想的深处,比如这首诗,写生命的开口,其实很难描摹的,但她表达得非常透彻。生命过程是一道道迷宫,但是总有一条出路,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拥有再多物质,也不会幸福,内心总是充满矛盾与冲突,只有找出生命的开口,才能抵达幸福之境。
表达这样一种虚无又抽象的东西,是很难下笔的。但简·赫斯菲尔德非常聪明,她巧妙地借用了蛇与鼠的形象,质感地表达出来。蛇和鼠成为开启心灵的钥匙,心灵启示录。蛇是代表肉欲的,鼠代表无欲。但是这两个动物有时是不同的,有时又混为一体。混合起来的事物,既不代表肉欲,也不代表无欲无为,既不是灵,也不是肉。词语无法表达,光线不能穿透。这是什么呢?这就是生命的通道,这个通道,既不会被欲望绑架,也不会在信仰中执迷不悟。那是一种本真的自然状态,找到那条生命的通道,就会像行走的兽群,又像苦行僧,在饥渴和异域的尘土中寻找生命的答案。
使者,是生命的使者,是寻找生命意义的使者,或者是启迪生命意义的使者。简·赫斯菲尔德像是在写寓言,又像是在写生命体验,似真似幻,很微妙。
这首诗简·赫斯菲尔德首先设置了一个谜局,人生的谜局,然后通过感知和生命体验来解开这个谜,在解谜的过程中,思想一下子就穿透了迷雾,给人以豁然开朗之感。
说清一个道理,必须有思想,有大智慧才行。像庄子,三言两语就能把一个道理讲明白了。简·赫斯菲尔德的这首诗中也像庄子的寓言,很短的一首却把生命开口说得很明白。但诗不是哲学,诗就是诗,她始终在讲自己的感知,用质感的语言表达。
她是怎么做到的?有一句老话,文字的功夫在文字之外,不要以为写诗只研究诗就行了。简·赫斯菲尔德有八年时间没写一首诗,在干什么?她研究禅宗,研究透了,对生命大彻大悟。在禅宗的钻研中,她养成了穿透事物表象抵达本质的思维向性,所以才有这么高的境界。
诗的内在秩序和穿透力,都是在人生的修行中得到的,无论语言多么巧妙,内核都是哲学的,或者是思想的。没有这两点,诗就很难达到深度和高度。
和其他文体相比,诗也许更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