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教育随想录(三十)
我过去有一阵子迷周汝昌、刘心武研究红楼梦的心得,尽管他们的文字也有无中生有之感,但皆能自圆其说,背后所花的功夫肯定不少,人文领域很难有创新,重点是讲述的方式与评判的方式。红楼梦作为红学,与甲骨文学、敦煌学并称为我们的三大显学,有人批评红学,说甲骨文学与敦煌学毕竟依赖实物,依赖真实的历史,做研究没有问题,可把一部是不是曹雪芹所写都存疑的虚幻小说给当做了学术研究的载体,真是一个笑话。我倒是觉得问题不大,中国文化精深而博大,《红楼梦》不管是谁写的,哪个朝代的,哪种文学样式,其文本都是文化的最佳反映,我们应该去体会及欣赏。而且文化不必太实在,也许文化的虚无方能带动现实,扩充我们自身的想象力,小说虚幻不代表无法作用于人的内心,人的行为习惯与思维方式。
显学有个特点,那就是要有持续研究下去的可能,可以形成权威,亦可打破权威。《红楼梦》的优势就在于虚幻,在于无尽的谈资,各家的说法不一致才是重点。我记得一个有关南怀瑾先生的故事。一桌子的红学专家吃饭聊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着《红楼梦》,好不热闹。席中的南先生打断了他们的说话,问了一句,你们其中有谁会背《红楼梦》的,众人顿时哑口无言。接着,先生开始了《红楼梦》的背诵。我一直惦记着这个故事,我觉得南怀瑾先生用背诵的方式打破了所谓的学术研究的权威,要打破某种东西需要回到源头。
书法可以说是我们文化源头之一。这段时间我在翻敦煌写经,佛经我不懂,书法亦不懂,但所谓的显学一定是有一种很明显的取向的。书法一对比就能分出高下,敦煌写经的好与坏,雅与俗尚可一观。一方面敦煌写经一直在提醒着我们其实人人都可以写书法,不要把书法看的特别严肃,书法运用到生活中才不会突兀;一方面,也是由于历史久远的作用,过去寻常之人所写的书法似乎也变得很是珍贵,还能形成审美体系,好比宋代的一个很普通的碗,放到现在也是故事丰富,包含多元,价值不菲。
看经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白泽精怪图》,不能说画的好写的好,损坏受着伤,但其残卷就给人一种难以否定的感觉,历史的深邃,敦煌的神秘,怪物的诡异,都让人不敢轻易发声评定。且此图是组图,好比连环画,说的是遇到怪异现象和恶鬼精怪,该怎样回避的图文,很有意思!仔细看图中的字,确实不敢恭维,我相信写经人的诚意,但我不相信其书法的能力,很多书法不佳的人都混在了敦煌写经之中,如《观音经变图卷》《类书》《太公家教》都有极其稚嫩的字迹出现,敦煌写经丰富了我对书法的认知。
敦煌文书,无古无今,让人感觉其中的很多字很现代,大开大合,并没有多少传统的承继。心中的历史忽远忽近,我先想到的是明清之际的书家傅山,书法造诣颇深,他作杂书卷时就提到:“俗字全用人力摆列,而天机自然之妙,竟以安顿失之。”其评判书法为“天机自然之妙”,贵乎自然。且傅山对清初碑学思想的形成贡献很大,他极为重视以篆隶作为书法入门的学习方法,把汉隶树立成了“二王”体系外的书法范本。其重点是构建了书法新的审美评判体系,对非名家的书写也提供了一种赞赏的途径。傅山所题:“旧见猛参将标告式日子初六,奇奥不可言。尝心拟之,如才有字时。又见学童初写仿时,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颠倒疏密,不可思议。才知我辈作字,卑陋捏捉,安足语字中之天!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后,无笔无纸复无字,当或遇之。”完全在歌颂“童子书画,多纯笔可法也,作意则不妙”。
一提到“大醉”,我就想到了魏晋时期的王羲之,作为书圣的他可是一件真迹都没有传世。他大醉所写的《兰亭序》被奉为天下第一行书,彰显着“天机自然之妙”,但至少现在没有人见过真迹实物,如《红楼梦》般虚无缥缈,却能给人带来无尽的想象,未曾见真迹就能确立千年不衰的王式书法系统,魏晋风流绵延至今,其书法教育及欣赏皆绕不开王羲之,真是魅力非凡。当然,也由于虚幻而有学者提出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才是行书第一,真迹可考,家国情怀,情绪万千,也是存着一番颠覆权威的道理的。所以,我们现在的人完全可以欣赏秦国《石鼓文》、《汉代刑徒墓砖》、北魏龙门《法僧造像记》等碑学作品,古拙也罢,奇奥也罢,都与书法最初给人的感受有关,书法的伟大就是用最简洁的线条承载了最丰富的文化,我们从中受益良多,谈资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