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丨新見任中敏致唐圭璋信札六通考釋

新見任中敏致唐圭璋信札六通考釋

程希  整理考釋

程希(1989— ),河南泌陽人,文學博士。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揚州大學檔案館兼職研究員。近年致力於揚州地域文化研究與任中敏先生研究。

任中敏(一八九七—一九九一)先生與唐圭璋(一九〇一—一九〇〇)先生皆為二十世紀著名文史學者,在詞曲學界久享盛名,被尊為一代宗師。在長達數十年的交往中,兩位先生始終肝膽相照、不離不棄,信札往還,或切磋砥礪、或傾訴衷腸,允稱學林佳話。

任先生的遺札,在其身後散落較為嚴重,《任中敏文集》[一]《任中敏先生詩詞集》[二]《任中敏与汉民中学》[三]《从二北到半塘——文史学家任中敏》[四]等著雖偶有涉及,但不過冰山一角,大量任氏遺札尚待搜集、整理、刊布、研究。筆者近年注意發掘之,已在任先生友朋著述及有關展覽、拍賣會、公私收藏機構等處發現不少[五]。此前曾在揚州大學檔案館舉辦的任中敏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資料展上得見任先生致唐先生遺札十通,經筆者整理考訂之後,業已在《詞學》第四十一輯刊布[六]。在此基礎之上,近期筆者親往揚州大學檔案館探訪,又發現任先生致唐先生書信六通,頗為稀見,極具文獻、書法、文史、收藏等多重價值,對加深任、唐兩先生之生平交遊、著作出版及對任先生全面綜合之研究均不無裨益,亦可助他日全集之出版,故不容束之高閣、埋沒於故紙堆。今重新釋讀點校,並加以考訂,公諸同好,使其重見天日,以便學者研究之參考。信札編次以寫作時間先後為序,天頭、地腳、邊欄、紙背及信封等處有文字者亦忠實照錄,以儘量保持原貌。部分不宜公佈之處,以“……”處理。限於眼界及學力,加之信札多為行草書,辨識不易,或有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有以教我。

其一(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七日)

圭璋兄:

最近奉上兩函:一附《長安詞》摹本,請代轉呂秋逸先生,因不知其最近住址;一附《還京樂》摹本,請兄指示如何校訂為宜。兩函想均遞達。次函內奉復《詞集考》及《填詞史話》都已收到,後者十日後可璧還,諒邀青及。弟數月來,困於對《敦煌曲校錄》重編稿打殲滅戰,弄得緊張太過,亟於廢寢減食。許多函札擱置未報,不成話!現決每天寫一封信,逐漸清理。翻翻舊賬,吾兄三月底一函(附抄日本作者的《漁歌子》十二首)內曾垂詢許多問題,此函尚未答復,用拔號提前寫上先復:

(一)詞和曲的分界在編總集時應如何決定?鄙意兄業是個人的努力,隋(樹森)業是向單位負責的工作,二者在上述分界方面能統一更好,否則可能各行其事。隋業在前,尊輯在後,認為隋有不對的,兄可自由掌握,不蹈覆轍。至於光景調凡雙疊的可認為詞,雙疊之調而只填半片的可認為曲,是一把“快刀”,即可用斬“亂麻”,不過注意南曲有“前腔”,它會在實質上等於雙疊,甚至聯章。如張可久等作品,標明“北曲聯樂府”,不至於闌入南曲。兄搞金元詞,對此問題似還不盡。如敦煌曲裏,這一單片調或雙疊調的問題,比較嚴重。我說《雲謠》卅三首,多出三首,正因對《天仙子》《破陣子》《喜秋天》等調的單雙片的認識不統一,瞿禪把單片的《喜秋天》誤認為雙疊,從而搞出錯誤的發展,說它們在一首之中平仄通葉。它們依聲不是一首,葉韻不同,怎好強勉它們同韻部呢?

有兩件事情可供啟顏:李一氓校《花間集》,因為每卷要還它五十首,不能參差,便把韋莊同調異韻的單片《荷葉杯》四首合併為兩首雙疊體;對溫庭筠、顧敻所作同調異韻的《荷葉杯》,因在卷內沒有超出五十首的妨礙,就作單片分別了。《全宋詞》對黃機的《虞美人》,明明是單片的,卻被加上二十九個空格,不許該調有單片體,弟覺敦煌曲內的《虞美人》就有是單片的可能,因為它們異韻又異體(其中一片稱“奴”是代言說唱體)。李煜有兩首單片《臨江仙》,幸而尚無人加以否認。(黃機的《虞美人》被處理為雙疊,不只是兄原稿如此,還是徐調孚的主張)。這是“章句學”,章解學。搞《詩經》要弄清章句,搞樂府要弄清“章解”。饒宗頤君所編《敦煌曲》內弄出許多破句,失了韻,又弄錯一些單片調,雙疊詞的安排應以為戒。

(二)如呂洞賓的偽詞,都是宋人偽造的(趙構於此有痛快分析),但若認為北宋無名氏的作品,就是真貨,不偽。徐知訓的乩詞,也是北宋人幹的,也應歸於《全宋詞》無名氏範圍。如楊廣的雙疊《望江南》,弟認為可能出於晚唐韓偓等人幹的,在拙編《隋唐五代雜言歌辭》內,沒有摔掉湖上《望江南》八首,而是暫時承認它們出於晚唐文人的假託。最近聽說山東某地宅院內(不是墳墓內或牆壁內),發現西漢窖藏的竹簡,內容是《孫子兵法》《晏子春秋》和孫臏的××(我記不清了)。過去都說是六朝人搞的偽書,現已證明不偽,教人大為稱快。像明胡元瑞一聲炮響!否定李白的《菩薩蠻》是偽作,幾百年來的知識份子,誰也不敢替李白平反,實在可歎!如徐本《全宋詞》內,首先否認寇准的《江南春》是歌辭(詞),徐調孚有一把利器,其名曰“乃而非,具體說”、“乃詩而非詞”,我為之慨然!徐君就沒有看《宋史·樂志》裏面載有太宗時所制曲名,內有《汀州綠》,明明就是《江南春》。而徐氏曰:“乃詩而非詞”,把它打在“存目詞”內,理由是“見《忠愍公詩集》卷上”。但見《東坡集》內的《陽關》三首,《欒城集》(蘇轍的)內的《調笑》幾首,何以不用“乃而非”的武器打掉它們呢?弟查了徐本《全宋詞》內,列了七絕、七律等體三十多首,怎好不求統一,而在同一書內,製造矛盾呢?兄在《全金元詞》稿內,倘用“乃曲而非詞”一句話時,務祈鄭重其事。弟愛說笑話:認為“乃”形是鉤子,“而”形是梳子,“非”形是篦子,經過先鉤、再梳、又篦之下,許多北宋的好詞、好歌辭,被淘汰了,很可惜!此事仲聞先生身在幕中,而不能力爭,徐調孚的責任就更大了。

(三)此間三月半起,才開放借出平裝書,閱覽叢書、方志及線裝書等,至於善本尚未整理出來。弟從宿舍到校圖書館,來回花一小時,只能閱覽兩小時半,閱覽室就關窗上門了——不足有為。到北京去(北京圖書館情況一片大好!古籍書店出售的書甚多,而此間縱然可憐地有幾本舊書,卻聲明在前:“不賣給私人。”)是不得已的。惟去了才算,沒有到北京前,不敢妄說。據來教所云南京的情形,也一片大好!羡慕之至!

(四)承示《日本填詞史話》,盛情厚惠,感激不盡!三家雜言《漁歌》十二首,已補入拙編《隋唐五代雜言歌辭》。裏面原收了一首朝鮮女兒(盛唐郭元振之姬)薛瑤的《返俗謠》,今得日本女兒七首《漁歌》,正好協調。饒君書內僅舉嵯峨的一首而已。弟正托人將神田喜書內有關嵯峨和公主某某等三人的史實譯下來,各編幾句傳略,載入稿內。約月之廿一日下午,可將原璧郵奉,並深致謝忱。

斠老來書已復了,也問到秋逸的地址。不等他的回信,還是求乞將弟前函所具,直接轉去。有關《還京樂》的整理,佇候好音。

(五)來教內曾提到將來修《詞譜》,是大好事!弟到時將貢獻一種《隋唐五代雜言格調數序》,即依各調句數、字數、韻數,編成的一種工具書,對修《詞譜》,大有幫助。

匆匆即頌

遐福!

盛業名山,期頤樂地,條件大好,珍重珍重!

弟敏百拜

七三、五、十七夕

程按:此札原件藏揚州大學檔案館,卷號:KY14·11—5,件號:4.鋼筆行書,計三頁,頁二十五行,行二十五字左右。據信末落款可知,寫於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七日,其時任先生尚在四川大學,被打為“右派”,剝奪上課機會。

呂秋逸,即呂澂(一八九六—一九八九),秋逸其字,江蘇丹陽人,著名佛學家。一九一五年南京民國大學肄業,一九一六年東京日本美術學院肄業,一九一九年起先後任上海美專教務長、南京金陵刻經處研究員、四川江津中國內學院院長、中科院學部委員、社科院研究員等。著有《中國佛學源流略講》《印度佛學源流略講》《西藏佛學原論》等數十種。《詞集考》,饒宗頤(一九一七—二〇一八)著,香港大學一九六三年版,今有中華書局一九九二年版較為通行。《填詞史話》,指日本漢學家神田喜一郎《日本填詞史話》一書,今有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〇年出版之程鬱綴、高野雪譯本。“隋(樹森)業”,當指隋樹森(一九〇六—一九八九)於一九六四年在中華書局出版的《全元散曲》一書。“李一氓校《花間集》”,指李一氓(一九〇三—一九九〇)《花間集校》一書,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敦煌曲》,乃饒宗頤與法國漢學家戴密微合著,一九七一年以中法兩國文字於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出版。“徐本《全宋詞》”當指徐調孚(一九〇一—一九八一)參與主持修訂出版的唐先生《全宋詞》重印本(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版),王國維次子王仲聞(一九〇一—一九六九)在此次修訂中出力甚多。

其二(一九七八年五月三日)

圭璋兄:

示敬讀。張默生君已於春間由濟南回成都,通信處——成都新南門民主路七號川大宿舍。省博物館是否藏有陸游石刻,已托人去調查,俟復到,即奉告。弟准於月之十一日,攜老伴赴京,從此覺得精神痛快些!工作是普查敦煌卷子內失調名的雜言佚辭。已得到的,有四調,辭六十四首。每調至少二首,多則四十餘首,絕對的倚聲填辭。想至少積累到二十個調子,三百首辭,就增廣了發言權了!弟的目的,在揭露唐代民間歌辭的活潑浩汗、多種多樣的氣象,不入王靜安所謂溫、韋的極詣。它建立了“唐曲子”的氣派,為宋詞開闢了局面,但為宋代文人所不能接受。宋代民間必有繼承,惜不傳。唐歌辭宜與唐小說、唐變文、唐書畫、唐雕塑、唐陶鑄……眾藝媲美。王靜安展以溫、韋的極致圈套它,格格不入。弟所為文,七萬字,已於上月底寄給前途。潑辣中,不免狂妄之弊,《大公報》怕不能用,結果將寄還,弟不悔,亦不怨。

京址為——北京東城輝煌街頭條三號。行前,擬約庠友一敘,嘗嘗川菜真味。為了接待前來的旅遊客人,川菜大抬頭!然弟出蜀矣。放翁有《出蜀記》,弟已忘,須重讀。

候安!

敏拜

五、三

程按:此札原件現藏揚州大學檔案館,卷號:KY14·11—5,件號:5.鋼筆繁體行書,一頁,頁二十五行,行十八字左右。據文中“弟准於月之十一日,攜老伴赴京”等語推測,此札當寫於一九七八年五月三日,任先生離開四川大學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任兼職研究員前夕。

張默生(一八九五—一九七九),原名敦訥,山東臨淄人。一九二四年畢業於國立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國學系,先後任教於山東省立第一師範學校、齊魯大學、淮陽師範學校、河南大學,曾任曲阜師範學校、濟南高級中學、煙臺中學等校校長。一九四一年任復旦大學教授,一九四六年入川任北碚相輝學院教授、重慶大學教授,一九四九年後任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主任。著有《異行傳》《老子章句新釋》《莊子新釋》《先秦諸子文選》《韓非子新編》等。又,信中所云寄往《大公報》之七萬字長文,今未見該報刊載,未知下落如何,待考。北京東城輝煌街頭條三號,或即北京南鑼鼓巷福祥胡同三號。任先生於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五日抵京,借住在侄兒家。又,《出蜀記》一書,今《陸游全集》未見,疑為《入蜀記》六卷。另,范成大有《吳船錄》一書,又名《出蜀記》,任先生或將陸、范二著誤記。

其三(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四日)

圭璋兄:

接手教多日,冗務紛迎,未報為歉。政協有徐盈者,從頡剛處取來瞿師日記,高六七寸,弟未敢打開。徐意在命我負責,草瞿師年譜或傳記,日記放下就跑。我自問毫無此能,惟有擱起。李一平兄也有意以此事屬我,受寵若驚,受驚若罪,奈何!我只有待明年今日南歸,將日記直接還頡剛了事,別無辦法。兄有高見,請即示及,以便遵循。

弟來此一年,僅寫了四篇論文,查了敦煌卷子近千,將所輯《敦煌歌辭集》擴到一二〇〇首左右,別無建樹。四文內有兩篇同宗旨,歸還唐五代歌辭入歷史本位,即由“唐詞意識”挽出來,歸入唐曲子、唐大曲,在總集和文學史方面,求做到“歷史主義”,理性的、科學的。其他文人愛好,詩人詞人曲家皆奢命其所作曰“樂府”,曰“風雅遺音”,聽之可也。“詞曲”二字,因唐五代歷史本位,將擴為“曲詞曲”。凡曲、曲子所列,民間性、音樂性強,詞章入民間性了;凡詞所列,詞章性強,民間性音樂性弱。因此,唐曲子與唐變文接近,不與唐詞接近。敦煌寫本文獻,證實如此。要化溫庭筠花間派以前,有初盛中唐民間性的歌辭的存在。在所編一二〇〇首歌辭集印行後,貢獻給文學史家,端正起來。

弟明年今日返揚爭得四間屋子,終老成都絕不去。可能與卞孝萱及秦老,同入揚州師院,附件乞察,又《全宋詞》校正一個字。

候安!

敏上

四、廿四

程按:此札原件現藏揚州大學檔案館,卷號:KY14·11—5,件號:1.鋼筆繁體行書,一頁,頁二十四行,行十九字左右,用北京市西城區印刷廠出品普通藍格稿紙。據內容“弟來此一年”等語可知,該信寫於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其時任先生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擔任兼職研究員。

頡剛,即顧頡剛(一八九三—一九八〇),原名誦坤,字銘堅,蘇州人。著名歷史學家、民俗學家,現代古史辨學派創始人,著有《漢代學術史略》《中國疆域沿革史》等。瞿師,指吳梅(一八八四—一九三九),字瞿安,號霜崖。李一平(一九〇四—一九九一),又名玉衡,雲南大姚人,吳梅先生在東南大學時期的弟子,著名愛國民主人士,一九五〇年曾任雲南省人民政府委員,一九五四年任國務院參事並發起成立中國佛教協會。《敦煌歌辭集》,即其後於一九八七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敦煌歌辭總編》一書,收敦煌歌辭一千三百餘首,乃迄今為止搜羅最廣的敦煌歌辭集。卞孝萱(一九二四—二〇〇九),揚州人,知名文史學者。一九七六—一九八一年在揚州師範學院任教,一九八四年調入南京大學,為中文系教授、博導,著有《劉禹錫年譜》《唐代文史論叢》《元稹年譜》《揚州八怪詩文集》《鄭板橋叢考》《唐代小說與政治》等三十餘部。秦老,或指秦子卿(一九二五—),號武公,江蘇揚州人,生於上海,著名詩人、書法家、教育家。曾任職於揚州師範學院,著有《秦淮海年譜考證箋證》《江蘇歷代貨幣史》等十數種。

其四(一九八〇年六月八日)

圭璋兄:

上月杪離京回揚,匆匆過寧,不能停而停一日,專為拜謁省長,求取後門力量,向揚州取得安身之所,否則皇皇如喪家之犬,何以定喘息?而病軀又疲憊不堪,不任長時間談話,屈指陳斠老、胡忌兄並兄與南揚兄處,加兩三處親戚家,都宜走訪周到,於勢有不可能。乃索性概不驚動,以後再乘時機來寧一一趨教,遂於卅日早車,偕京侶張君急急投此間熟人寓臥病休息。晤佛雛主任,知兄於弟行後,曾到招待所見訪,失迎,不勝皇恐!總當日後謝罪!連日接洽,市府已允搭棚,讓占我屋者遷入,然後愚夫婦並行李什物,始有棲托。目前則須暫寄揚師院十日半月,已屬莫大情面矣,惟有安之。聞《全宋詞》又獲新資料,稼軒軼作多到十七首,可喜!弟為王衛民所困,限寫瞿師戲曲論集前言。本無大義可陳,聞葉德鈞遺著中,有糊塗看法,敗瞿師生平,頗為不平!執而破之,庶幾有幾分光熱可發。恨葉說原話,久久未獲過目,尚未敢寫定。尊處有其書可惠借,作十日留否?乞為我速謀!(聞葉書兩厚冊,請寄有關的一冊即足。)

敬頌

著綏!

弟敏拜

六、八

此間公私所藏,均無葉集可資檢證,殊出意料。

程按:此札原件現藏揚州大學檔案館,卷號:KY14·11—5,件號:6.帶封,上款為“南京劍閣路唐圭璋先生”,落款為“揚州師院任,六、八”。毛筆行書,兩頁,頁十行,行十八字左右,用普通紅格稿紙。據文中“上月杪離京回揚”等內容可知,該信寫於一九八〇年六月八日。是年五月二十九日,任先生由京抵寧,六月一日返揚,擔任揚州師範學院教授。

陳斠老,即陳中凡(一八八八—一九八二),著名文史學家,原名鐘凡,字斠玄,號覺元,江蘇鹽城人。曾任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南京文聯副主席,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長等。著有《中國文學批評史》《古書校讀法》《諸子通義》《中國韻文通論》《漢魏六朝文學》《清暉集》等。胡忌(一九三一—二〇〇五),浙江奉化人,江蘇省昆劇院一級編劇,戲劇史家,著有《宋金雜劇考》《昆劇發展史》等,八十年代年代中後期曾應任先生之邀參與指導揚州師範學院古代文學博士生。南揚,即錢南揚(一八九九—一九八七),名紹箕,字南揚,浙江平湖人,著名南戲專家。一九二五年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教於浙江大學、浙江師範學院、武漢大學,一九五九年起任教於南京大學,著有《謎史》《宋元南戲百一錄》《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漢上宦文存》等。張君,當指張錫厚(一九三七—二〇〇五),江蘇新沂人。一九五六年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後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語文系文學理論研究班。曾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常務理事,語言文學分會副會長,韓國敦煌學會副會長。有《敦煌文學》《王梵志詩校輯》《王梵志詩研究匯錄》《敦煌本唐集研究》《王績研究》《王梵志詩》《敦煌賦匯》等。為任先生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作兼職研究員時的助手。佛雛,即時任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主任的譚佛雛(一九一九—一九九七),湖南津市人,一九四六年畢業於湖南大學中國文學系,著名文藝理論家,著有《王國維詩學研究》《新訂<人間詞話>、廣<人間詞話>》《王國維哲學美學論文輯佚》《王國維文化隨筆》《王國維哲學譯稿研究》等。王衛民(一九三六— ),一九六二年畢業於南開大學中文系,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近現代戲曲研究會副理事長,主編有《吳梅全集》等。葉德均(一九一一—一九五六),江蘇淮安人,早年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曾任湖州中學教員、湖南大學教授、雲南大學教授,戲曲理論家,著有《戲曲論叢》《宋元明講唱文學》等,其遺著由趙景深、李平校訂,連同已出版二書,合為《戲曲小說叢考》,由中華書局於一九七九年出版。其中《吳梅的<霜崖曲跋>》一文對王國維甚為推重,對吳梅則頗有微詞,引發任先生不滿。一九八二年八月,任先生撰就《回憶瞿安夫子》一文,刊載於一九八四年《文教資料簡報》第一期,在文後長注中對葉氏進行了嚴詞斥責,稱其“荒謬”“狂悖”。

(其四)

其五(一九八〇年十月二十九日)

圭璋兄:

我久想同你通信,因大病後,在休息中,精力分散,其他事情又雜,直到今天才托人寫這封信,實在抱歉。

我的病是前列腺小便積毒,向上蔓延,細菌侵附腦膜,以致人昏糊五十天之久。在昏糊中,忽發高燒,胃血管破裂,醫院認為難治。但一面又請名醫會診,決定輸血搶救。輸血後,結果很好,我便得以死裏逃生。五十天昏糊停止了,別無他病,不過渾身肌肉陷落,記憶力完全喪失。從醫院到家庭,前後又療治、休息、培補近兩個月,神智已清,體力亦恢復三分之一,年內不能工作。希望明年元月到此間中文系,對詞曲研究室負責,展開工作。

讀兄在《南師學報》所發表的瞿師生平一篇文章,好極好極!而豁達大度,用王衛民的名字發展,多方面彌縫美滿,好極!弟對於葉德均所發表關於瞿師生平的評價,認為胡鬧之極!並涉及瞿師的門人,也走入歧途,更加荒謬。弟非常憤慨,在七月份也收集了一些材料,足以痛駁葉氏。惜當時我已患口腔病及風濕病,精神委頓,把所集的材料長期擱起,未能成篇,十分疚愧,但駁斥葉氏的荒謬,無時間性,弟准明年補寫此文,找刊物發表,以正學術界對瞿師的觀感,決不罷休。

聞兄近患頭痛,很以為念。因長期頭痛不愈,影響精神和體力很大,閱讀寫作都難著力,不知最近情況如何。弟到南京來看兄,及其他好友,這句話,要明年下半年才能說。兄恐怕也無出門的興趣,不能到揚州來看我。

我向兄請求兩件小事:(一)托南師朋友,將南師所辦什麼文學“研究室”,什麼辦法,有何規章計劃,多多賜教,以便參考。如華東師大中文系所辦稱“古典文學研究室”。此間所辦,乃詞曲研究室。南師如何?深望知道詳情,及負責何人。(二)南大所辦研究室情況,兄如有知,亦請詳告一切。(三)《詞學》季刊,是華東師大研究室施蟄存同志負責籌備,徵稿甚殷,兄應有很高水平的論文,幫助他一下。

我目前困在床褥,起身時很少,右手抖戰,寫字困難,特煩他人代筆寫此信,比不寫要好得多。此候痊安!

中敏上

十、廿九

葉德均意中,瞿師是手中不離一管笛子,糾正古曲失律之處,不過樂工所為,不是士大夫學者所為。如王靜庵的學問,從書本到書本,此手但握筆桿,方不失為士大夫學者的行徑。又說今日的昆腔,“殘骸”而已,對它抱殘守缺,消磨一生,殊不值得。他對他身後的世界如何,完全估計錯了。周總理喻昆腔為地方戲劇音樂中的蘭花,品格甚高。目前本省專設昆劇院於南京,專司保存、發揚之責。昆腔乃唱腔耳,其樂調中單獨保存著隋唐燕樂留下的許多古曲調,為其他地方戲內所無。腔與調要有分別,國人不知。當我們表現古編鐘若干架的音階準確,曾采古曲《江梅引》為例,表出真象。《江梅引》調,見於今日的何種腔中?昆腔耶?京腔耶?越腔耶?……倘無昆腔內保存住《江梅引》等古樂曲,中國的文化將大為減色。而葉氏懵無所知,一味信口雌黃……瞿師晚節,堅守愛國主義……瞿師於談論中,必有流露,要李一平兄追憶、記錄、發揚,弟尚未向一平提出,誤事!

敏倚枕綴言

李白贈崔令欽詩,也曾表示令欽吹笛,說明其於《教坊記》中列曲名三百餘,是有真知灼見的,不是記流水賬而已,機械的備忘而已。

程按:此札原件現藏揚州大學檔案館,卷號:KY14·11—5,件號:7.帶封,上款為“南京劍閣路四十號唐圭璋先生”,下款為“揚師院任,廿九”。信封上另有唐先生鉛筆標注“一九八〇、十,已復”字樣,則此札當寫於一九八〇年十月二十九日。此札共三頁,頁二十行,行二十字,鋼筆行書。開頭至“此候痊安”為他人代筆,其餘為任先生親筆。

“在《南師學報》所發表的瞿師生平一篇文章”云云,檢《南京師大學報》歷年所載文章,未見唐先生此文,疑為一九五七年五月號《雨花》所刊唐先生《回憶吳瞿安先生》一文。《詞學》季刊,當指後來於一九八一年創刊的《詞學》半年刊,該刊由施蟄存(一九〇五—二〇〇三)聯合夏承燾、唐圭璋、馬興榮等發起成立,為迄今為止國內唯一的詞學研究專業集刊,任先生曾擔任本刊編委。“李白贈崔令欽詩,當指李白《經亂後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一詩,其中有云:“崔子賢主人,歡娛每相召。胡床紫玉笛,卻坐青雲叫。”談及崔令欽善吹笛,對音樂、舞蹈有較高造詣。[七]

其六(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圭璋兄:

請教一件事:我在川大當了二十七年極左派和四人幫爪牙下的俘虜。七八年夏,才托“長期出差兩年”名義,逃出虎口。期滿,就作葉落歸根,死在本鄉本業之計,調職揚州師院中文系搞科研。在辦交代中,才著明我是六級教授。我向教育部請求升級,曾煩陳覺玄老兄出函證明:一九二一年,我就跟他到廣東大學當教授,不假!當了五十年六級教授,該升升了!部中答應我:到揚師院後辦此事。今年在揚,大病一場,死裏逃生,揚師院對我有功。又委以詞曲研究室主任職,雖可閑可忙,而“工作計劃”是我起草的,規模很大!從隋唐到明清,從民間到政府,把歌辭、吟辭(變文系統)、講唱、舞蹈、戲劇等,都包含在內。還要編辭典,要抓“鄉土戲曲”(鑒於關德棟有《蒲松齡俚曲選》,覺“揚州清曲”也大有一套,不能丟),要聯繫國際(如對日本和意大利、法國,都要建立關係),規模大過頭了!以弟鐘鳴漏盡、朝不保夕的遊魂,那能幹這些!紙上談兵罷了。弟乘此提出教授升等問題。教部部長蔣,會同蘇省長惠協商,居然一下允升三級,改為三級教授。但師院當局忽有“調(平聲)職不調薪”之議,仍給六級的原薪(月支一四一元),征弟意見。弟大反對,力主照級定薪,規規矩矩。但弟不明,三級教授工資的基數是多少。此間謠言(只能作為謠言說說笑笑而已):南京省府內科教部是因您——老兄為三級教授,要讓弟追隨老兄,共撐吳老師後一代的門戶,故也升弟為三級教授。弟聞之甚以為榮,因想起老兄可能知道一般高教界的各級教授工資的基金數目,心中有數,和揚師院領導對話講價,不至失算,故有此函請教,尚祈不吝指示,越詳越好。……此間極寒!自來水結冰,室內今天才裝火爐。弟瑟縮一團,或擁被喘息,不能工作。手指又患痀攣,執筆不穩,寫信塗抹畫符而已。近日在室內跌了兩交,頭破血流,貧血加甚,走路上身不穩。醫生和家屬,多方拘鉗,行動不得自由。身上以人工管子通尿,而廢原有尿道不用。日夜加“刑”,全非人境,苦不堪說!

敬候

爐安!

敏拜上

十二、廿七

又:左邊欄外有鋼筆行書小字:乞兄快速派人代查南師所藏日本《大漢和字典》“五”字下“五言三句”條的全文,專函寄下救急!!弟急等此條訂正拙編《唐代聲詩格調》稿,向上海方面交卷,乞先幫一次忙。揚州小地方,無《大漢和字典》。敏

程按:此札原件現藏揚州大學檔案館,卷號:KY14·11—5,件號:8.帶封,上款為“南京劍閣路四十號唐圭璋先生收”,下款為“揚師院任,廿七”。原札共三頁,頁十三行,行十九字左右。毛筆行書,用普通紅格稿紙。據文中“今年在揚,大病一場”等語可知,當寫於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陳覺玄,即陳中凡,覺玄(元)其號。“揚州清曲”云云,可見任先生對揚州地方曲藝特別關心,此後還為韋人、韋明鏵所撰《揚州清曲》(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一書題寫書名,並鈐印“揚州老鄉”[八]。“教部部長蔣”,指時任教育部部長的蔣南翔(一九一三—一九八八),江蘇宜興人,教育家,為任先生執掌鎮江中學時期的學生。“蘇省長惠”,指時任江蘇省省長的惠浴宇(一九〇九—一九八九),原名美琬,江蘇灌南人。《大漢和字典》,當指日本學者諸橋轍次所編《大漢和辭典》一書,該書在大修館書店經理鈴木一平鼎力支持下、歷時三十五年編纂而成,至一九五九年全部出齊,計十三卷,收漢字四九九六四個、漢語詞條五十萬個。又,《唐代聲詩格調》稿,後收入一九八二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聲詩》一書。


基金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14JZD035)。


[一] 王小盾、陳文和主編《任中敏文集》,鳳凰出版社,二〇一四年。

[二] 嚴申榜、易元福主編《任中敏先生詩詞集》,香港浩德出版社,二〇〇六年。

[三] 魏華齡、嚴申榜主編《任中敏與漢民中學》,灕江出版社,一九九五年。

[四] 陳文和、鄧傑主編《從二北到半塘——文史學家任中敏》,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〇年。

[五] 程希《任中敏致波多野太郎遺札三通輯釋》,《敦煌研究》二〇二〇年第二期,第一一四—一一九頁。

[六] 程希《任中敏致唐圭璋遺札十通考釋》,《詞學》第四十一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九年,第四四三—四六一頁。

[七] 陳尚君《李白崔令欽交遊發隱》,《復旦學報》一九八〇年第四期,第九十二頁。

[八] 韋人《揚州清曲·曲詞卷》,廣陵書社,二〇〇六年。

注:本文发表于《词学》第44辑,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程希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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