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民间救援队在河南农村的24小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刘敏,头图来自:刘敏
郑州市区约50公里之外,荥阳市刘河镇的反坡村,23个人被困在河对面,守在村子最高的一栋房子里,其中好几个都是80岁以上的老人。一支北京的民间救援队,用了两个小时,把困守了三天的村民安全摆渡过河。
在河南农村,被这场大暴雨困住的,很多都是老年人。
我们在现场记录了这次救援过程。这看起来是一场不起眼的救援任务,但在灾区,尤其在灾民比较分散的农村,每一次微小的救援都会带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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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这条河还不存在。如今这条河有三十米宽,河水飞速从上游涌来,水是浑黄的,拍打出白色的浪花。
想要过河,得在两岸之间牵一根绳索,得有一个人涉水过河,把绳子引到对岸去。
“这水不深。”安忍在救生衣上拴上绳子,拿起一根长棍,开始往河里走。
村干部还没反应过来,眼看着安忍两步下了河,蹭蹭蹭地走到河中央,水确实不深,没过膝盖,又没到大腿,再往前,棍子戳到水底,下一步至少有2米深了。
安忍25岁,北京人,长期义务做水下救援。这次加入平澜公益基金的救援队一起到了河南。村干部不知这条河的深浅,安忍反而一直叨咕不深、不可能深——当天收队后他告诉我,有白浪花,说明水面下就是石头,水面平静的那种才是真的深。
我们距离郑州约50公里,荥阳市刘河镇的反坡村。村庄常年干燥,往年夏天还会旱,这条河道过去四五年都几乎没积水,完全是干涸的。7月19号开始下雨,雨量太反常了,副镇长晚上来看河道,只有很浅的积水。第二天早上,整条河已经是“山洪状态”了。
山洪状态是什么状态?即使你此刻站在河边,也无法想象一场强降水能改变多少地貌。村民指着我们头顶的一处水泥切面:这之前是条马路,看出来了吗?我才意识到脚下巨大的水泥块,都是那条路掉落的路面。
河对岸有一个23人的村民小组。山上的村民没想到一夜之间,出山的路就彻底堵上了。断水断电3天,只有微弱的手机信号跟外界联系,村里还有几位80岁以上的老人。
此时,安忍站在河中央,他站的地方原本有条单车道的小水泥桥,现在彻底冲跑,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他被河面衬托得很袖珍,正收起身上的橘黄色抛绳包,转身抛向对岸,对面等待的村民接住绳子。很快,通过安忍身上的锁扣,一根百米长的白色绳索被传递过去,拴在了岸边一块巨石上。
一条连接两岸的绳桥就搭好了。
救援队带来的橡皮艇已经被扛下了山,安忍喊了一声,跳到水里,看上去他像是对自己失去了控制,河水飞速地推动,让他整个人横在水面上,只有头和肩膀露在水面。对岸三个村民像拔河一样使劲儿拽住绳索,绳子绷成一条直线。
四十秒后,安忍游到了岸边。河边岩石让他趔趄了几下,他很快攀着石头上岸了。
安忍第一次下河,岸上队员牵着绳索,脚下是跌落的水泥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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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生艇刚一下水,岸上的锚点就被拽开了。此刻是下午一点半。
绳桥末端拴在一块圆形的石头上,一受力,石头滚动,上面压着的石块立刻垮掉了。船被拽回来,重新做锚点。
救援的很多精力都花在适应新环境上,处处是未知的小问题,不算棘手,但非常琐碎。
7月20日早上,平澜公益基金从北京出发。车队牵引了两艘充气的橡皮艇,从北京的五环上了高速,一路拽着船,和天津、山西的兄弟队伍汇合,最后有八艘橡皮艇被运到了反坡村。四艘充了气,四艘叠在卡车的车厢里。
21日上午,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把橡皮艇运到了救援点。山路狭窄,总长5、6米的牵引车没法调头,为了寻找适合救援的下水点,司机刘文志反复下车,解开拖车挂钩,调头,再安上挂钩。
现在,他们在重新堆锚点。年轻的村干部们开始搬石头。对岸的人远远地看着,所有人都下了山,在岸边等候。
自从三天前开始下大雨,这23个人就生活在一起,守在村里最高的房子。河南的山是土山,山里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大暴雨浇下来,泥土带着墙壁一起坍塌。很多人家里的房子都坏掉了。
救援队员知道山里的情况。凌晨一点,车刚到村支部,队长王珂就被村里找去抬伤员。有村民在山里面骨折了,伤员是个210斤的壮汉,40多岁,房子在暴雨中冲毁了。救援队派了11个人,夜里要把他抬出来。伤员本人胸部、肘部骨折,疼得厉害,躺在担架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山路早就垮了,路面上下起伏,高的地方像悬崖一样。夜里一直在下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有些地方还有泥石流,路面的淤泥直接没过膝盖。
救援队最终把人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大家发现路中央有一块黑色的巨石,是雕刻到一半的佛像,下身还是个圆柱体,上身是佛的半张脸。巨大的佛像不知从何处坠下,裂成了两半,王珂拍了张照,“这尊佛也自身难保了。”
眼下用救生艇渡河,正是因为山路已经无法通行。花了半个小时,人们重新把绳子拴在一条长石头上,半埋在土里,重新堆了石头。
平澜公益的成员,有几位是全职救援人员,他们拽出一条绳子,熟练地挽了一个扣子,在船上系成牢固的绳结。绳子另一头让在场的男人们拉着,万一锚点再出问题,这根绳子能拽住橡皮艇。救援队员说,坚固的锚点,要5个成年男性都拽不开。
这次橡皮艇重新出发,锚点很坚固。靠着人力牵引,橡皮艇载着一大包救生衣过河了。
在郑州高速收费站,王珂展示介绍信后,车队获免费通行。
房屋垮塌的村民被安置在村里的文化服务中心。
天亮后,救援队发现山路上有尊未完成的佛像。
摄影:王珂
本地村民把救援船抬到岸边。
重新制作的锚点,长石最后被石堆压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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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获救的是93岁的老太太,她是这次救援中年纪最大的灾民。老太太情绪很镇定,船一靠岸,岸上的人抢着去背,围着她拍照。
同船第二个获救的是85岁的老大爷,他的老伴在第二趟船上。老两口很瘦,只拎了一个半满的旧旅行袋,“里面都是我们的药。”
整个刘河镇户籍人口有2万,常住人口不到1万,在本地算人口少的小镇。中青年这个时候都在外打工,孩子也少,镇上只有一个小学,大多数孩子都被送到市里读书去了。
在农村,被这场大暴雨困住的基本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很难自救,他们无法走出毁损的山路,而本地官方救援力量远远不够。副镇长告诉我,虽然几天前就知道有老年村民困在山上,但匀不出力量去救援,幸好遇到了民间的救援队。
橡皮艇来回摆渡很平稳,人们手里拽着绳子,但不像最初那么紧张了。
我看到开车的刘文志也在现场,他看起来很累,坐在河边的水泥残块上,洗了袜子,又洗了鞋。最后一边冲脚,一边远远地看着。
刘文志是维和部队的退伍士兵,以前常驻中东,现在是平澜基金的全职队员。他话很少,动作麻利,头一天在大暴雨里开了15个小时的车,夜里又进山抬伤员,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我好奇刘文志为什么不回去补觉,问队员这场救援的配置,才知道他是在做备份:如果有灾民从救生艇上落水,刘文志要甩抛绳出去,因为钟摆效应,水中的人拽住绳子,会被荡到下游的岸边。
刘文志全程都穿着红色的救生衣,那是急流马甲,浮力在120牛顿以上——意味着不光能让穿戴者本人浮起来,还能再抓住一个人,都沉不下去。马甲上还有哨子,有灯。
队员提醒我,在刘文志的下游还有个队员。那个小伙子全程抱胸站着,看起来无所事事地晃悠了两个小时,但他也是全套急流马甲+头盔+抛绳。他其实是第二道落水防线。
岸上站着的还有刘河镇的书记。他一边带着村干部帮救援队干活儿,一边忙着打电话,“就剩5%的电了,”他对着电话那头催促,“假新闻已经上头条了,赶紧去辟谣。”
7月21日一整天,本地流传着一条传言,称刘河镇的水库塌方了,号召下游的村镇赶紧撤离。但事实是,刘河本地的两个水库水势很平稳,没有任何溃坝的危险。
现场帮忙的壮年男性,基本都是年轻的村官,还有几位退役军人。有位个子最高的男生虽然壮,但皮肤很白,一看就是做文职,他说自己是做党建工作的。今天下午他们都被叫来在岸边堆石头、抬船。
相比之下,职业的公益基金会在救援上要更专业一些。队长王珂5月末在云南大理救援地震,7月20号看到暴雨消息,第二天一早就能组织好车队出发。我问他,6月是在休息吗?
“休息?”王珂说,“6月已经为水灾做准备了,所有的器材都在仓库里准备好了。”
这次救援队的装备远远不止几艘橡皮船。头一晚,队员在村委会支了一架约3米高的现场灯,连上发电机,把整个院子都照得透亮。车队还从北京带来潜水装备、潜水气瓶,以备下水搜救。一台车里带了3条搜救犬,路上每次休息,训犬队员都说自己先去找地方“放放狗”。打开笼子,三只狗瞬间冲出笼门,绕着汽车飞快地转圈。
橡皮艇也是早就充好气,上下叠好,随时准备拉着就走。每艘橡皮艇都有一个发动机,今天因为依靠绳索牵引,没有用上发动机。带来的几桶燃料原封未动,那些都是按比例兑好的汽油+机油,能一边烧油一边润滑。
大部分工具是用不上的。但出发前,没法想象每次到底需要什么设备。凌晨徒步进山抬伤员,进去后发现房子毁损得厉害,担架必须从窗户里弄出去,可窗子也打不开。大家才想起车上带了破坏钳,但没想到从家里抬人也需要用。
怎么办?王珂说,那没办法了,只能用脚踹。
第一趟船摆渡了93岁、85岁的两名老年村民。
在下游做备份的两名队员和当地村民。对岸的石材加工厂在暴雨中完全冲毁了。
85岁老大爷和他的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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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艇一共往返了6次,运回了23个村民。最后一趟船回来,对岸已经空了,只剩下安忍一个人。
有条小黄狗一下午都在岸边跑来跑去。
“把狗带回来!”队员们喊。
安忍去抓。小狗怕人,自己跑走了。
安忍又下了水,过了两个小时,水流稍稍变缓了,但依然很凉,大概十几度。长时间站在这种冷水里,人会失温。安忍牵绳时站了十多分钟,上岸时已经感到有点发冷了,现在刚暖和不久,他又要重新游回来。
最后回程,岸上的人使劲儿拽绳子,抻成一条笔直的线。他站在水中大喊:不要拽!不要拽!岸上赶紧放松,绳子松松散散地恢复成弧线,安忍自己游泳,最后走到了岸边。
他说,那根白绳子不是标准用绳,不会浮起来,反而会沉底,容易卡在水下的石头里,那时候就一点作用都起不到了。
安忍上一次涉水,是6月末,他给江西抚州的消防员上课,教涉水作业。中国的消防队伍在2018年转制,变成应急救援的主力军,除了原有的救火,现在水灾、旱灾、台风、地震、泥石流等都要参与。安忍虽然年轻,已经做了多年的水下救援,经常被各地消防队专门请去做培训。
上岸后,村干部说,下游还有5个村民出不来,也需要救援。相隔几公里,整个河水、山崖的情况都是新的,全要重新做评估。
最后一件琐碎的事,是把这艘橡皮艇抬回山路上。船又湿又沉,5分钟步行的山路,15个小伙子,花了足足半小时才把船重新抬上来。
经验丰富的队员先下去探路了。此刻是下午4点半,天气又阴沉起来,大群蜻蜓在玉米田上空来回飞行。水灾后蚊虫滋生,每个人都被蚊子咬了一腿包。
我们回到车上,等待下一个救援点的消息,几个队员在车上睡着了。
等待其实是救援的常态:从灾害发生起,海量的求救信息就在网上涌出。救援队要甄别最合适的援助点,比如不能救援力量太饱和(第一天下午先遣小队去了巩义的米河镇,遇到其他救援队都在折返,平澜公益才沿路走到了荥阳刘河镇)。比如不用长时间驻扎,最急迫的救援一旦结束,就可以转战下一个地方。再比如,找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中午得知要渡河,安忍立刻兴奋起来,他知道这活儿其他救援队干不了。
很多网络信息是重复的, 王珂的手机一直在各个微信群页面跳来跳去。一些救援群会核实信息,帮助各地的队伍确定能救援的地区。
第一天来的路上,我们刚好碰上了7月21日新乡那场破纪录的特大暴雨,车队不得不临时在高速出口附近停靠。暴雨冲得车窗玻璃什么都看不见,大家已经知道,下一个灾区一定就是新乡。
但那天晚上,车队决定继续向西开。王珂解释,新乡当晚未必立刻有求援消息出来,而荥阳刘河镇已经有确定的受困人员信息,先营救荥阳这一批,效率更高,之后可以再折返。
车里很潮湿,晾在里面的几双鞋弥散出一股臭味儿——这个气味这几天到处都是,谁的脚在水里沤上半天,最后鞋里都是这个味儿。
下午五点多,我们得知第二场救援取消了。那5位村民并不愿意过河,他们不怕断水断电,想留下继续看着家里。
下一步做什么?队员都说不知道,听队长的。
王珂说,随机应变。民间救援队就像水一样, 自发地流动,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
今天的救援结束了。安忍的下水过程,看起来惊心动魄,上岸后,不像电影里有拥抱和掌声,队员们盯着他安全上岸,没什么特别的言辞。他浑身湿漉漉的,黑色衣裤都紧贴在身上。本地的干部们找他:“和我们的英雄合个影!”大家拍了一张照片,安忍赶紧转身收滑轮去了。
有资历更老的队员,一边收绳一边追着批评安忍,说他有点个人英雄主义,之前备份的人都没站好,你怎么就下水了?
“你滑下去怎么办?”
“没事。”安忍说。
“什么没事,下面要是有石头,撞一下就完了。”
另一个老队员说,每次涉水作业大家都会轮换一下岗位。观察的、过河的、备份的,都轮一遍。我问如果这几天再要架绳索,会换谁?他笑起来,说还是找安忍吧。安忍的体重不是秘密,他有280斤,“谁也没他浮力大。”
夜里十点半,救援队重新出发了。暴雨已经向北方移动。车队拉着8艘救援艇、3只搜救犬、半卡车方便面、潜水服、压缩气罐、兑好比例的汽油机油混合燃料,以及一架无人机。下一个目的地是新乡。
救援结束,15个年轻人花了半小时才把船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