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娃

放牛娃

文/石舌

“放牛娃，溪滩下，裤衩挂树桠；你来追，我来赶，任谁都不怕……”

我很喜欢这首放牛娃童瑶，它存在我心里面思前想后了几十年。有声、有形、有姿态，还有情绪在里面，藏着饱满和清纯。像天山脚下的都塔尔、呼伦贝尔草原上的额尔古纳河。

牛我是放过的，在生产队，寒暑假的时候。

同村的几个放牛娃各自骑在牛背上，牵着牛绳挥着牛扫丝，像个出征的将军，八面威风。大人们珍惜劳动爱惜耕牛，总说放牛娃不能骑牛背，要累着牛，其实是怕我们从牛背上摔下来。我们牵着牛走出村口乘大人们不备，就从牛屁股爬上去骑。一路来到上蓬、岙坑、牛卵蛋，然后跳下牛背任由牛自己去吃草，我们聚在一起疯玩。章伟胆大，脱下裤衩挂在树桠上，直接就冲进大溪里去游泳，也顾不得晚上回家的一顿毒打。我们纷纷效仿。黄昏时，我们谋划好了对抗父母的办法，统一口径，抵死不认。那气概颇似泮冬子一心向党。父母是何等样的聪明啊，早看透了我们这点小心思，夜里乘着我们熟睡时拿黑炭在我们后背心上画了记号。第二天傍晚回到家一看，记号没了，狰狞的凶相立即毕现。边拿牛扫丝抽打，边骂，叫你不争气，叫你不争气，去淹死算了，还晓得回家？！在铁的事实证据面前，我们只得低头认罪。

气愤不过的是，头天夜里遭过一顿毒打，第二天父亲不但不让我骑牛，还把牛赶到田坎里壁去吃草，牛绳交给我拽着。田坎是牛最熟悉的道，慢吞吞地走着吃，我慢吞吞地跟在牛屁股后面，苦恼极了。小伙伴没了，成群的蚊子围在我眼前舞蹈，逼得我直跺脚。又不敢往牛背上骑，又不敢弃牛逃回家。我只得期待天能早点黑下来，那样我就能早点回家。可山崖却死拉住夕阳不放，很舍不得的样子，像是紧紧抱住似的。如果那时候你愿意老远拿眼看我，看我牵着牛绳的样子，不如说是牛拿牛绳牵着我。我瘦弱单薄，牛不舍得用麻绳拴住我，它用眼神拴住我。瘦长的田坎是田坎里壁的常青藤，我是常青藤上那一朵向晚的花。

牛用眼神和牛绳捆住我那是自然，想不到的是，我的父亲也被捆住了。可他实在不像一朵花，他有石头般的愁苦与无奈。因此，我相信，即使牛用眼神、气脉和勤劳扭成一股粗粗的绳索，也无法将我父亲救出苦海。

一根由老麻或棕榈搓起来的牛绳，柔韧、绵长。它一头挑着状元峰的冷月，一头连着全村老少的心头，放牛娃是拴在牛屁股上的一架琴键。劳作时，放一放；歇息时，弹一弹，唱一唱。

几天过后，我又骑上牛背，挥舞着牛扫丝，忘了认罪，忘了毒打。村口大溪的绿水引诱我们，只要来到溪边，惯性就指使我们脱去裤衩。游泳过后，肚皮咕噜咕噜乱叫，那是饿的。这时，章统过来建议去偷玉米棒吃。于是，大家猫起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钻进生产队的玉米地。那神态，酷似游击队员在青纱帐里杀鬼子。玉米棒到手后，章统变戏法似地拿出了火柴，大家手忙脚乱捡来松枝树叶生火，之后就是香喷喷的玉米棒往嘴里送。那时，地里有太多的东西了，除了玉米棒，还有花生、蕃薯、芋头、弯豆。想干啥就干啥，想吃啥就吃啥。

这样说吧，我们村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从放牛娃走过来的，也没有一个男人不是因私下游泳和偷地里的东西而遭父母毒打过来的。因此，我们村的这些个男人，上能顶天，下能钻地，个个都能像阮小七那样踏水过河，横渡长江。

夏季是放牛娃的天堂，谁都想去疯一把。进入冬季放牛娃就可怜了，也出事了。那时的冬天，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整个大地被冻结成一块，凛冽的寒风裏挟着雪柴子直往人脸上打。放牛娃们单衣单裤，有的穿草鞋，有的还光脚。出门牛背也不敢骑了，只躲躲闪闪跟在牛屁股后面避风。来到空旷的原野，放了牛，就直往树脚跟、茅草槰、沙坑里钻。饥饿加寒冷时有放牛娃昏蹶的事发生。一天，冷得实在难熬的章统拿出火柴，点亮了头顶的茅草槰，想引火暖一下身子。没想到，这一点竟是他的临终。原野空旷，北风呼啸，章统刚一划燃火苗茅草槰就燃烧起来，像浇了汽油似的，瞬间就成了冲天大火。周边的树木烧起来了，草坦烧起来了，眼前的一切都烧起来了。牛在本能的驱驶下，四散奔逃。章统惊呆了，我们都惊呆了。章统第一个清醒过来，迅速跑向大溪找水，可大溪的水已结成了冰，他又跑回来折断一根松树枝冲进大火去扑打，我们也折来松树枝去扑打。然而，火借风势，风助火猛。任凭我们使尽吃奶的劲，火势却是越烧越旺。一会儿，整个牛卵蛋都烧起来了。

村里的大人们发现远处浓烟滚滚，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冲向牛卵蛋。一为扑火，二为放牛娃。虽抱有拼死一搏之决心，但任谁也无法靠近火海。大火像是被打开魔盒的魔鬼，嗷嗷怪叫着，上蹿下跳，四处吞噬。大人们只得守到一旁，拼命切断火源继续漫延，一部分人则去找牛。火光中，人们看见一个小孩拿着树枝不停在扑打着……。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人们在一个深陷的沙坑里发现一个烧焦的小孩，那是章统的尸体。

我是栓着牛屁股进的学校，并走向社会的。进学校后，父亲对我更加严厉了，他信奉“棒头出孝子”。傍晚回到家一准拿着牛扫丝对着我，要我坦白，像共产党对待叛徒那样。我则躲在桌脚下大气也不敢出，稍有一句答不上来，他就抽打一下桌脚，并对母亲说“拿牛绳来！”言下之意就是先用牛绳捆住我再抽打。在此情形下，我只得委屈地将所犯之错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愤怒的父亲边抽打桌脚，边大骂我不争气。他假装看不见或疏忽的样子，总不让牛扫丝抽打到我身上。老实说，如果那时我是桌脚，早皮开肉绽一百回了。

“看牛坦”是放牛场所，是对一个对没上过学或上学少又顽劣的孩子的蔑称。“看牛细佬坐草坦”，草坦无边，放浪形骸。家长们聚在一起聊孩子出没出息时，经常会来一句“看牛坦出来的”，以示自己的孩子少读书顽劣成性，羞愧见人。百姓上坊时对官府也会说“看牛坦出来的”，表示没读过书说话粗，勿计较。好像从“看牛坦”出来的压根儿就矮人一截，摆不上台面。可我父亲不这么看，他认为孩子读书固然要紧，但“看牛坦”也是个锻炼人的好场所，看你怎么把握，一根牛绳能牵出一个人的善恶来。但要想进入“看牛坦”序列，做个放牛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队里娃多牛少，大家相互争抢，有时只得轮流着来。最为主要的是在“看牛坦”能挣得到队里的工分，可以减轻家庭负担。在以生存为标识的农村，读书只是个梦，可以暂抛一边。倘若村里有谁能读得到高中回来，便是“秀才”返乡而德高望重，说出话如同圣旨一样，错的也是对的。哪像现在本科生遍地开花，硕士博士也没什么。那时读得起书的，要么是家底丰厚，祖上有传；要么是家里劳力多，无需“看牛坦”这点工分。我属于后一类。

状元峰脚就是我们的石舌章村，粗粗的牛绳捆绑着村里的人们在这脚趾头上活过了一辈又一辈。他们留下一些坟包，再有就是鸡猪牛羊和田土。有的人留下几间木屋，有的人什么也没留下。我父亲生有四子，都是边读书边在“看牛坦”长大的。父亲留下四间木屋，临死前几年，留下遗嘱，将土地和木屋合理分配。皇帝都偏爱长子，朱元璋26子中，早就立长子朱标为储，可惜英年早逝。若立四子朱棣为太子，也不至于后来的“靖难之役”，也不至于有方孝孺“灭十族”的千古奇冤。我父亲没有偏爱，没有废长立幼。四子中我最小，最弱，也分得一间木屋。

其实木屋很好看，又处在村中央的街边上，村上人都说我家积有阴德。查族谱得知，祖上虽无显赫人物，却也代代相传，平安无事。父亲死后，兄弟有隙。尤以老三为甚，此处不便述说，一则毕竟兄弟，有手足之情，不便外人笑话；二则兄弟失德，皆因家庭教育不够，牛扫丝只抽打在了桌脚上。可怜母亲，一位读过女子师范的三小姐，嫁给父亲后，勤俭持家，从没享过一天清福。我的廿六个英文字母和一到十的英文单词，都是她每天一早边帮我穿衣边教会我的。临老了双目失明，父亲死后，终日以泪洗面，最后，在过度伤悲和惊吓中随父而去……

曹操的三个儿子很是让人羡慕。在还没立储君时，“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的曹丕，“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的曹植，他们创办“建安文学社”，早早形成“建安七子”的历史影响力。还有一个聪明到五六岁时就能为大象称重的曹冲，令世上的父亲羡慕的要死。我喜欢他们中的每一个，就像我喜欢我的大哥、二哥、三哥那样，虽然他们没有《洛神赋》、《燕歌行》和大象称重那样的传世文章和壮举值得我赞叹，但他们是我的亲兄弟，血肉相连，这就足够了。我把我的藏书、我的灵魂一切都交由他们保管。曹操是有心思的，他不能让儿子们如愿，要他们相互牵制对方，他才安稳。可惜，我父亲不是曹操，也不在人世。

“人无道，天知否？”我相信，这世间上的一切事物皆有定数，神目共睹。天知否无法预料，但人一定知道，绝非凭空而来，也绝非凭空就能消失的。我观察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有人在秘密练制一种药丸，企图用来“瞒天过海”。老三就是这样一个练制药丸的人，虽然我曾规劝过多次，要他停下，但他不听。他从“看牛坦”出来开始，就一直在偷偷炼制这种药丸了。将一个个灵魂的小籽粒裹在一个小盅里面，太阳出来之前练一次。像太上老君练仙丹那样，按着方位、时辰来。小盅像南瓜盅那样，很精巧，有透明的包衣，又有点像母亲佛堂前敬佛用的小盅，神圣，不敢触碰。他不动声色，胸有成竹。直到小籽粒变形，灵魂出窍，然后抓在手心里再去动手。

父亲早年曾是农会工作干部，一心为公。他的坟墓就在状元峰脚，当他看到他的子孙在制作药丸，在“瞒天过海”，他会瞑目吗？

章其仲，笔名，石舌。爱好文学，声乐，企业法人，并有作品在省市报刋上发表。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这既是笔名之来源，亦是人生之格言。

□编辑：木子叶寒
□图片：李非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