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沧丨人工智能对家庭伦理的冲击与解构

人工智能对家庭伦理的冲击与解构

节选自《国外社会科学前沿》2021年第1期【专家特稿】栏目,全文可在“知网”或“超星”下载

摘要丨人工智能、机器人学的发展必然会变革传统的家庭结构和家庭伦理。通过类人机器人、类人生物、性别机器人和智能人妻子带来的各种情爱形式、性爱方式和婚姻模式冲破原有的肤色、种族和性别界限,构建出多元的家庭形式、两性关系和人伦系统。通过智能人父母、智能人教师和智能人保姆的养育实践和智能教育消除父母对子女的强力统治,确立自由平等、亲密活泼的亲子关系。基于社会发展导致的独身主义、单亲家庭、丁克家庭、同性恋家庭及“人机组合家庭”,使传统家庭的兄弟姊妹关系受到致命冲击,出现新型的兄弟姊妹关系及对兄弟姊妹概念的重新定义。最终在人工智能或后人类社会的家庭结构中确立一种更为开放、多元、自由、和谐的伦理关系和更具责任感与义务感的“无伦理道德”。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对“智慧”超群的人工智能力求规范,设置限制,尽可能地做到明察秋毫、细心和理智。

作者简介丨张之沧,哲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家,作为社会的细胞、人生的摇篮,虽经数千年演变,几番解构重建,由原始社会的母系家庭到奴隶社会的父系家庭、封建社会的五世同堂、资本主义社会的原子核式家庭,及至社会主义国家夫妻平等的家庭模式,使得任何人诞生,几乎总有母亲或父母共建的家庭的养育呵护。然而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第四次科技革命将人类带入后工业文明之后,有关信息网络、人工智能、器官移植、基因工程、克隆技术、大数据、云计算、认知智能化、“生命-智能-社会复合体”的建构等,对人类社会伦理纲常、法律法规及人生观、价值观、个人隐私和性爱权利等领域的挑战和否定,都直接导致人们对诸多伦理观念、道德律令的深入反思和重构。只是在这次范围广大、影响深远的科技革命中,人工智能及形形色色的机器人、电子人对人类家庭的冲击与解构最为强烈。这不仅因为人工智能的赋能技术在与日俱增地替代原本由人承担的任务,导致各行各业的人员“大失业”,加速人类及全球的智能化,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如网络生成、图像制作、人机交互、逼真虚构、机器隐喻、智能生命、性别机器人及智能复合等智能技术,必将颠覆和消解传统的人伦关系、家庭模式和婚恋形式,并带来新的伦理架构,进而促动人类建构新的法律条文和人伦系统。那么这次人工智能革命究竟会引发怎样的家庭结构和伦理新变革呢?

01

构建多元的两性婚姻

在家庭结构和家庭伦理中,夫妻关系直接就是人性的自然关系和自身欲望的必然结果。正是男欢女爱构建了夫妻家庭,正是家庭成为民族、国家和社会的基本构成。因此,人类在性爱基础上恋爱、结婚和建立家庭是符合人的本性与日常生活本质的。然而,正是这种自然的家庭结构和家庭伦理,随着人类文明表现出“体力→脑力→机械力→电力→电脑→人工智能→性别机器人→后人类社会”这样一条演变规律之后,便日益受到严重冲击。当然,最主要的表现还是统治人类数千年的父权制受到重创。

特别是今后,通过更多家庭的人机化和智能化,必将把个人、家庭和社会全面联系起来,届时一切个人行为和社会活动都会在网络上成为举手之劳。妇女的全面解放和地位提升,也会随着人工智能的日益普遍变成现实。尤其是随着性别机器人,包括人机混搭的性别机器人,及其引发的各种情爱形式、网恋形式、性爱方式、婚姻模式、家庭结构和生育方式的问世,都将动摇传统的一夫一妻制和家长制亘古不变的根基。这就务必会使原有的家庭结构、伦理关系、婚配传统,以及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类的意识发生质的变化。

当然,眼下制造的智能人妻子还不具有主体意识、主体思维、本能欲望,以及自主学习、新陈代谢和繁殖生育的功能。就像Akira Hanako所言,“人工智能作为一个术语,只是意味着它能清楚地表达有关由机器或软件所展示的类似于人的智力。”然而,正是这一点吸引许多男人宁愿借助法律和伦理与之建立起“正常的夫妻关系”,也要不顾世俗偏见而选择智能人美女为妻。因为他确实知道,他与“被结婚的智能人妻子”之间是一种主客或从属关系,不是现实中两个独立主体的合二而一。这样就会使自己在“新家庭”中获得更多的自主性、能动性和自由,由此也会获得更多的欢乐和幸福。

尽管这种性爱和婚配形式会与真人的婚配和性爱生活有所区别,甚至是本质区别。但这毕竟是现实社会男女性爱和情爱的一种补充形式,因此也必然会成为单身男女一种自由有益的选择。

不论怎样,在人工智能、生物科技、基因编辑、胚胎操纵、克隆繁殖、人机混合、再生医学、3D打印及虚拟现实的推动下,一场颠倒乾坤的性革命将不可避免。其主要目标就是废除男权社会和性压抑,使两性各自的亚文化,或原先相互隔离的两性体验融为一体;重新审视男女的性别特征和两性的长短优劣;重新审察原有的恋爱、婚姻和家庭结构。原有性角色的废除、妇女经济的独立及生育子女的科技化不仅会极大削弱男权家庭,结束女性的无权状况;而且会赋予妇女更多的自由和男性更多的解放;使传统婚姻完全被“自愿的伙伴关系、多元的两性结合、婚恋上的嫁娶系列或人机结合的家庭模式”所取代。

另外,人工智能和网络社会中的充分性自由也会洗去“堕落女人”的污名,使男女享有同等的道德和人格标准。由此,既会大大提升女性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也会消除长期以来“夫为妻纲、男性至上”的不平等关系;消解现实中的男女比例失调、大男剩女以及性犯罪的日趋严重等问题;甚至会推动人类进入“共享爱情、不再独占爱情”的婚恋阶段。

再则,如果在不久之后,科学家能够采用语言引导想象的方法,让人工智能自行解读分析语言表达的意思,自行组织思想,模拟和人类相似的心理活动,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将人类与体力和智能无限优于我们的机器进行结合”来创造一个新物种。或者如果牛津大学智能研究团队真的能够制造或培育出动人美丽、心地善良、温柔娴淑、长有人体组织器官,甚至能够怀孕生子的机器人,那么今日男女就可以遵循个人的意志自由、兴趣爱好、价值取向、人生追求,冲破数千年来人为建造的“两性恋爱、婚姻和家庭”的围城以及男女之间长期存在的买卖关系和占有关系,真正践行美、爱和性的统一性。

这当然不是说,人工智能时代真人的恋爱、婚姻、生育和家庭模式将会被人和性别机器人相结合的婚恋形式所替代。可以断定:现实人与性别机器人发生婚恋,那只是现实人婚恋行为的补充。然而,正是这个身体作为地球演化几十亿年的结果,其“灵魂和身体的统一决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实体的偶然结合,而是相反,身体必然来自作为身体的自为的本性”;必然是“各种价值、功能、科学技术、文化艺术赖以存在的那个实体”。正是人的身体才是“真善美”的源泉,才是积累和储存人类智慧的信息库、加工厂,也正是“我们的身体承载着我们的境遇和人生”。这也就决定,人类如此复杂、有序、神秘又神奇的身体只能来自上天造化,即便再高深精湛的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也只能制造一个总体上低于人本性的“智能机器人”或“性别机器人”,尽管它可以是一个满足人类精神、情感和性欲的机器人。

但这并不排除智能机器人和通过高科技增强了智力、体能、情感和意志力的真人,都会拥有更多的善心善行、信任和坦诚。因为无论到哪个时代,人类都不会忘记“道德的开端是对他人的关怀,直至做出牺牲,甚至为他而死的关怀。”相反,在那里,往日邪恶、贪婪、妒忌和诸多异化的人性会得到消除。由此,也就会更多地满足无数真人的快感、美感、欲求和寂寞的心理,使他们能够拥有更多的选择机会和享受空间。为此,现代伦理的价值取向将从绝对主义和一元论转向相对主义和多元论,从男性中心主义转向后现代的性别平等,并将不断激励人们寻找全新生活,创建和谐的婚姻家庭,实现刺激、幸福、美好的人生。

02

确立平等的血亲关系

渴望平等、自由是人的自然本性,也是公民的正当权利。遗憾的是,现实的人伦关系中,既存在性别不平等,也严重地存在成人和儿童、父母和子女间的不平等。这不仅在旧中国,有“三纲五常、愚忠愚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如孔子所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等腐朽礼教压迫着子女,就是眼下的家庭教育也有“棍棒底下出孝子”等虐待子女的陈规陋习。

那么,究竟怎样才能够让父母放弃对子女不平等的强制和压抑,去除其不利的成长环境,让其有一个健康快乐、自由成长的童年和一个自在自为、独立自主的人生,而不是一切都服从父母那已经异化的陈旧观念,甚至是盲目自大和唯利是图的自私行为呢?

这就需要父母不断学习,提高素养,接受新生事物;切实反省:子女不仅享有生存权、发展权、受教育权、受保护权、参与权等诸多权利,而且根据儿童身心发育的特点还应该在诸多方面给予特殊、优先的关爱和保护。

好在随着社会进步和人工智能化的发展,将会极大地改变成人和儿童或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并会积极有效地推动儿童的学习和成长。这就是许多陪伴、护理、训练、教育或帮助儿童学习、游戏、从事户外活动的工作都可以通过人工智能、智能机器人或“智能儿童”进行,从而给孩子带来快乐、健康、安全和迅速增加知识、提升智力等方面的保证。这种保证不仅在于智能机器人陪伴儿童学习成长的高效率上,更重要的是未来的许多智能机器人或“智能玩伴”都可以具有类人的性质和近乎完美的人格。使孩子们能够与一群高素质的“儿童机器人”一起玩耍,一起从事高智力游戏;能够乐于接受那些具有更高智商、更高情商和更具纯洁道德的“保姆、教师”的教育与呵护。

当然,本质上类人机器人或“智能儿童”还不是生物人、文化人和社会人。但它们作为“形神皆似”的人造物,作为被人类设计、植入和控制的芯片软件,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具有“自制力、责任心和利他主义的道德人”,一个真正适合于做儿童的导师、伙伴且知识渊博、聪明智慧和幽默乐观的“良师益友”,因此,拥有这些智能的机器人在与现实中的儿童相处或玩耍时,更能够“信心满满、全心全意、亲密友好”地体现它们是最真挚最纯粹和最合格的“朋友或玩伴”。它们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决不像现实中两性间或夫妻间那样,相互欲求或相互占有,而是“彼此各是一个自由、独立的个体、一种相互间毫无混淆的关系”。

为此,美国教育家杜威特别主张父母要给儿童充分自由,要在其成长过程中积极开展各类游戏活动,要注重那“发动性的、有精力的和有生气的性行”。

这当然不是说,在儿童成长期,基于自由平等的权利,他们可以放任自流、为所欲为。必要的纪律约束、教育和规训还需要伴随其成长过程的始终。因为他们还毕竟处于身心未成熟的时期,还缺乏自制力、耐力,生活还不能自理、自治,不具有独立性,世界观也没有形成,对劳动和学习的动机目的还缺乏正确的理解和高度的自觉性。但也正因如此,给予他们相对多的自由活动对儿童的身心成长大有好处。而欲达此目的,在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新时代,就需要恰到好处地将人工智能运用到儿童发育成长的各个环节。

03

泛化传统的兄弟姊妹概念

在由夫妻关系、父母子女关系和兄弟姊妹关系构成的传统家庭中,兄弟姊妹关系在过往的家庭结构和家庭伦理中无疑是最重要的家庭关系和人伦关系。它不仅是夫妻之爱或父母之爱的延伸,更是人际之爱或亲朋好友之爱建立和确认的中介。虽然兄弟姊妹“同出于一个血缘,而这同一血缘在他们双方却达到了安静和平衡。”所以,在兄弟姊妹之爱中,一旦失去一方,就永远不可弥补。

遗憾的是,随着网络技术、虚拟技术、人工智能等高科技引发的人生观、婚姻观、家庭观和生育观方面的革命,严重地肢解了原有的家庭关系。其中,由于独身主义、无子女婚恋、单亲家庭、同性恋家庭等多元家庭结构的迅速剧增,以及一度存在的“计划生育”、限制生育,使得传统家庭中的兄弟姊妹关系面临灭顶之灾。由此,可以预见,随着“人机组合家庭”的日益增多,在那里不仅不会存在具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关系,甚至连具有血亲关系或遗传关系的父母子女关系也将不复存在。这样,不仅会使更多的人不能得到亲情的直接满足,而且会使愈来愈多的人“生活在不安全的、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望的状态之中”。如此一来,在现实中就务必出现不断延伸的“亲情”关系或“兄弟姊妹”关系,并引发对亲情或兄弟姊妹概念的重新理解。眼下伴随科技革命、人工智能、信息网络、虚拟现实、虚拟空间开辟的新时代,原有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念已经逐渐变为现实。如此,也就使得原有家庭结构中的兄弟姊妹关系发生质和量上的巨大变化。具体表现:

一是物联网拉近了人际关系,增加了人际间频繁接触、交际、交流、交往、交心和交友的时间和空间。使现在交友距离变成零距离,交友时间成百倍地增加。

二是与传统的兄弟姊妹关系相比,由于网络世界中不再存在往日那由肤色、性别、年龄、种族、国籍、信仰、习俗、职业等造成的差异和隔阂,当然也就可以千万倍地增加“兄弟姊妹”和朋友知己。

三是人工智能既可以使人际交往非常容易,也能够通过手机网、微信群、朋友圈和电脑邮件在亲朋好友间增加无限的信息。此时,往日事必躬亲的自我“所能想到的一切:自然、真理、科学技术、道德、婚姻,都将会自由地付诸行动”。

四是在虚拟空间、虚拟场景、虚拟家庭或在“人机组合的家庭”中,与更像真人、更具真人大脑思维或更加具有人性的机器人、智能人或电子人建立起平等互助的朋友关系,必将成为今后从传统家庭中存在的“兄弟姊妹关系”进一步延伸和泛化的重要途径和内容。

04

结束语

尽管人工智能可为人类带来光辉前景,然而一切事物在自身联系的本质中,其否定性总是“同时作为联系、差别、设定的存在、中介的存在而出现”。因此任何事物作为肯定的存在都必然会向相反方面转化。人工智能在家庭伦理中的负面作用也是显而易见。比如它为人类创造了新的家庭形式,却解构了人类传统的家庭结构;它丰富了人类的性爱形式,却削弱了人类社会中的性别真爱;它通过人机系统和试管婴儿改变了人类的生育方式,却削弱了父母子女间的血缘关系和水乳交融的至爱亲情;它给丁克家庭带来情爱,却失去兄弟姊妹之爱。尤其是当制造的性别机器人在体态、肤色、健康、语言、思维、计算、温情、护理、家务、教育、性角色、性爱能力等方面,都可以极大地近似或超越真人之后,它不仅会为真人的性爱、情爱和家庭行为带来危机,而且那些达到以假乱真的智能美女或智能妻子一旦为坏人利用,届时人类社会中的许多伦理道德和法律教条都将受到挑战。因此,一切都全靠我们自己。既然如此,对于人工智能的未来,就需要做好充分的认识和技术准备,时刻关注人工智能、类人机器人或类人生物可能带来的风险和阻断,谨慎管理人工智能。防止人工智能辅助监视侵犯隐私和公民自由,传播虚假和有害内容;防止针对政府、公司、组织和个人的人工智能网络攻击。当然我们也不必杞人忧天,认为人工智能可以毁灭人类。要坚信人工智能永远不能统治人类和替代人类;其整体智商永远不会超过人类;更不会通过人工智能一蹴而就地形成新物种。因为一切物种毕竟都是宇宙长期演化的结晶,更何况地球上独一无二的人类完全可能是“由数亿年前突然出现的原初种历经千难万险进化而成”。

特别是在符号化、数字化、信息化和借助语言打造的虚拟主体、无性别主体的隐蔽状态中,现实中的两性关系、两性界限几乎完全模糊不清,性别角色在虚拟的舞台中不再被大家看重,因为行为者完全是“代号、代码、概念人或电子人”,而不是现实中的“强悍男人和柔美女人”。如此一来,也就必然会给新伦理实施提供最大的机会。在那里,你甚至能够通过特制的网络设备和相距遥远的性伙伴牵手或接吻。只要你需要和现实世界互动,就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因为那里总有你期待的性伴侣陪伴你。如果你想与一位智能性伴侣结婚,只要选择你偏爱的“型号”,就可以美事成真。当然,如果你就是喜欢那具有诸多完美人性的智能机器人,那你就需要做好各方面都投入爱和智慧的准备。这不仅因为智能机器人本身就是情感和智慧的主体,更重要的是对待这一“新人种”,也一定会有新的伦理法规以便约束相互结合的两者的行为。即如吕克·费西所言,面对后人类或超人类主义革命,“我们应该力求规范,设置限制,应尽可能做到明智和细致。”任何时候,都要对人类或智能机器人的行为加强法律监管;绝对自由的随心所欲是不存在的。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体现宇宙发展进化的本质和规律,一如印度哲学家阿罗频多所言,“宇宙既非一无目的幻有,也非一意外的偶然,而有意义和目标——则一伟大,一超上,一光明的‘真实性’的进步的启示。”

正是这种类似于造物主般的启示,才真正表达了宇宙万物总是内在地包含着自身的合目的性、合规律性,指导着自然万物和人类社会遵循着辩证法,沿着不断否定、解构而又不断重构和肯定的规律,向前发展演化,直至实现一个更自由、更多元和更具魅力的人类社会。也只有达及这种社会形态,才可以像马克思所说,“它是人向作为社会的人即合乎人的本性的人的自身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彻底的、自觉的、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丰富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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