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名篇赏析:《看画——《胡子有脸》代序》西西
西西,中国人,出生于1938年,香港女作家,广东中山人。生於上海,一九五零年随父母定居香港。
我喜欢看画。
空闲的时候,坐在小矮凳上,把书本搁在大矮凳上,就可以看一阵画集了。
夏迦尔是俄国人吗、莫迪格里安尼是意大利人吗、杜浦菲是法国人吗、博蒂洛是哥伦比亚人吗,不要紧,他们的作品,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没有文字的障碍,无需翻译,可以看得懂。
小说是章节的贯连,电影由场镜剪接,画似乎要不同些,仿佛孤寂的存在,既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古希腊那位哲人赫拉克利特怎么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画幅里凝定了的河流呢?
柏洛玛先生卡尔维诺曾说:步进美术馆看画,从一幅画到另一幅画,每个人可依自己的想像编述故事。的确这样,而且,看似孤立的画幅,彼此之间自有纽带,同一大室里的画,或许皆隶属古典的殿堂,另一楼层的,都可归聚为印象馆。
作者的画册,往往纪录了个人的创作历程,从玫瑰时期到蓝色时期,中间的过渡,鲜有明显的断层痕迹。《草地上的午餐》,原是数百草稿的叠印。
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波希士说:书本不但延展记忆,同时启发想像。文艺复兴的乔托在我,明澈如希腊悲剧,波蒂采尼典丽仿若但丁,培根使我想起卡夫卡。
张萱《捣练图》里女子眉心的缀饰,就是《木兰辞》里的“对镜贴花黄”了吧,古老的熨斗,如此雷同一只长柄水勺。熨斗常常教我想起福克纳,他在《喧声与愤怒》中写昆丁买两个熨斗,那时候的熨斗,竟然按斤两称计。
顾恺之的画里恒常出现两类树木,一种许是落花飞絮的杨柳,另一种却似鸡冠花。他画的罗伞,不知道是植物还是动物,那么像一条星鱼,难道是晒干了的巨大柚子皮?
我喜欢色彩。
喜欢野兽主义的浓炽,马蒂斯的剪纸,艳亮而忧伤;喜欢后期印象互补的色系,高更的平涂,完全像散文体系的小说。
我喜欢实物。
喜欢乌篷船、水浪纹、褶文彩带;喜欢陶瓶、水果、布幔、鱼与黑鸟。有两个人画的黑鸟,我念念不忘:朱耷与勃立克。
我喜欢人物。
喜欢水手、小丑、渔夫、裸妇、琴师、舞者;喜欢姿态、眼神、步调和肌肤。如果天使也是人物,我也喜欢天使。天使都长着巨大的翅膀,泉州开元寺的飞天也不例外,只有敦煌的飞天没有翅膀,靠飘带飞舞。
陶渊明正在吃菊花吗?明代盛行山水和花鸟,然陈洪绶独绘人物。他的白描水浒叶子,头上遍插花叶(会是茱萸么?)的,竟然都是男子汉:小旋风柴进、浪子燕青,还有拼命三郎石秀。时迁偷的是只华丽的雉鸡,史进身上满布夔纹的云龙。
不耐看的画我照样看。
阿刚眩目,但像群宴的彩虹;蒙特里安机械化,配上音乐看却充满动感。前拉菲尔画派流于纤巧,仍孕育点书卷气;普普艺术毕竟粗疏,然而散发反叛的声音。郎世宁滞于工整,但高度传真,看他一卷《木兰图》,等同阅读一遍皇帝狩猎的故事。画者只需严肃创作,态度诚恳,成败得失,不足以论英雄。
卢梭那些狮虎出没的热带植物林,可以挪作不错的糊墙纸,可他是素人画中的奇葩。杜香为蒙娜丽莎加上两撇八字胡须,看来戏谑,我只觉庄严。米罗把绳织并贴在画布上,呈现物质肌理的绝佳对比。
我喜欢讲故事的画。
李公麟的《维摩演教图》讲维摩说法,天女散花,文殊的大弟子遭天女抖落的花朵黏满袈裟了。“结习未尽,花着身耳”,这是大乘的教义。
我喜欢连环图。
西斯廷天顶上是米开兰基罗画的一套《创世纪》故事:划分光暗、创造日月、创造水陆、创造亚当、创造夏娃、逐出乐园、挪亚献祭、挪亚方舟和挪亚醉酒。一连九幅大壁画,是连环图,像一本画在墙上的故事书。
我喜欢卷轴画。
顾闳中用五幅以屏风相隔的连环图来讲述韩熙载夜宴,那么多的人,就像古埃及的壁画,主要人物画得特别大。德明和尚不好意思看王屋山跳“绿腰舞”,别过头去看韩熙载击鼓。除了羯鼓,乐器方面还有琵琶、箫、笛、檀板和筚篥。看看那名琵琶伎,坐在锦墩上,穿水绿衣、系淡红裙、罩紫色彩金帔、梳高髻、插凤翘、着云头鞋。看看那套杯盘,影青带温碗的执壶、带托的酒杯,典型的五代北宋青瓷器皿。画里的桌案家具、织绣花纹,无不细节详尽。
我喜欢细节详尽。
我喜欢走马灯。
如果要我糊一盏走马灯,我就会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了。那条河将永远流不尽。古希腊那位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学生克拉底鲁又怎么说呢?人连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一切皆流,一切皆变,可惜他没有真正领会老师的辩证法。《清明上河图》是一幅流动的风景,房子鳞次栉比,路上满是骡子、毛驴、马匹、牛车、轿子和驼队,夹杂着和尚、道士、乞丐、官吏、江湖郎中、算命先生、商贾、船夫和摊贩。拿一个放大镜来,可以一厘米一厘米地仔细看画里的船钉、席纹、水绉、叠瓦、排板、伞骨、虹桥和彩楼欢门。衙役在官署门前打盹睡觉,十字街头,打扮得像取西经那玄奘似的行脚僧走过来了,经过赵太丞家门外那口四眼井,经过一座围着许多人听说书的茶棚。啊啊,茶棚里的说书人,他正在讲什么故事呢?
我喜欢听故事。
让我到茶棚里去坐一回,听一阵子故事再说。
西西是香港一位实验型的作家,她的创作以其“变化瑰奇”、“思路卓异”而引人注目。
这篇《看画》是西西短篇小说集《胡子有脸》的代序,充分体现了西西散文感觉化情绪化的特点。文章从“我喜欢看画”起篇,由画而文学而哲学,由整体而局部细节构成,由具体的画而至画的精神,由单张的画而至流动的画,一切都在意识中依凭作者个人的感受姗姗而来,随她的感觉体会而被赋予个性,具有浓厚的艺术气息。文章所涉画幅囊括古今中外,流派主义风格无所不包,作者却能突破这些格子,从容地传达出自己的艺术知识、趣味,不能不说与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国学生周报》开设“画家与画”专栏,七十年代在《大拇指周报》上介绍各国名画家及其作品的实践有密切关联。或者说,《看画》是这一段实践的延伸和总结。
西西认为了解画家应以作品为本位,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品,不要从抽象的意念、主义等框框出发,而要从艺术形象的构成及传达方式深入理解作品。西西始终以一双充满兴味、观察入微的眼睛看画,她能看到画面上的细节、线索、结构、色彩、特质,具有细致的观察力和深刻的理解力,而且还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和丰富的想像力。《看画》全文都是在她细致观察领略中感受的书写,她认为看外国画家的作品,“没有文字的障碍,无需翻译,可以看得懂”,这看懂便是基于看画人的感悟。作者也信服波希士所言“书本不但延展记忆,同时启发想像”,作品中充满了面对画面文本时翩翩不绝的想像。
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曾说过,想像“使未知的事物成形而现,诗人的笔使它们形象完整,使空灵的乌有,得着它的居处,并有名儿可唤”。想像使作者的鉴赏避免了抽象刻板而具有了灵动可感性,而且她的想像多是感觉化、通感化,往往跨越艺术门类的界限。如“文艺复兴的乔托在我,明澈如希腊悲剧”,“高更的平涂,完全像散文体系的小说”。作者的感悟徜徉在艺术中,并打通了门类之框,既显示了她深刻的绘画艺术理解力,又显示了她对各种艺术把握的得心应手。这一类想像是西西独有的,可以说她的艺术通感能力成全了她一系列图文对话式的散文创作。具备了艺术通感能力,画作为一个文本,不再是单纯的画,她的鉴赏、体悟也不是通常的画面鉴赏,专门的术语、概念不得不让位于她的感觉。文章通篇都是她的感觉在说话,感觉的翅膀飞逸出绘画艺术。与其说她在鉴赏画,不如说是在感觉画。
正因为她依凭的是感觉,文章意象呈现剪贴拼接之状,进而显出思维的跳跃。虽没有庄周的汪洋恣肆,却也精致蕴藉,浓厚的艺术气息增添了行文的徐缓温润。思维的跳跃性又使西西于篇末在对《清明上河图》的钟爱中忍不住进入魔幻现实主义,要到茶馆听故事。这就像一个淑女,在时时的端庄中又忍不住顽皮一样,显示了西西思维中活跃的一面。西西长期看画形成强烈的艺术感觉能力——丰富的艺术知识、活跃的艺术思维、深刻的艺术感悟,使她面对画面文本时,胸中丘壑万千,思维润泽如万斛泉涌。图文互涉与对照是西西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不能不归功于她对绘画艺术敏锐的感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