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方木匠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心然语:这篇文字,有个缘起。一个偶然,读了家乡朋友的一篇文字,很有感触,觉得有话说 ,征得他的同意后,在他的文字的基础上修改得来。
谨以此篇,献给我江汉平原上的父辈祖辈们,他们把劳动当使命,把苦累当享受,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故乡的方木匠》
听人说,民间有一本《鲁班书》,里面有木匠制作工艺,也有一些神秘的法术。
传说,有人习得法术后,可以在水面行走。传说,研读过鲁班书的人不能结婚。
相传过去有户人家做房子,每天的主菜必有鸡汤,但里面一直没有鸡胃,掌墨师傅误认为东家把好吃的截留,以供自家享用,就设法术做手脚暗算东家。
完工后,东家拿出一串腌制好的鸡胃送给掌墨师傅,让他当接意带回去给孩子们吃。掌墨人一看,内心惭愧,立即返回新落成的房子,爬上房梁,抽出扎在腰带上的斧头,轻敲梁柱三下,嘴念咒语,破解了法术。
另有还有一传说,说是掌墨师傅嫌东家怠慢了工匠,在大门完工时说:“门大好抬人”。门是人进出的地方,若抬人,不论进出都是不吉利的。
东家一听,急坏了,赶紧奉上一封银洋给师傅。师傅于是又说:“千年抬一个,万年抬一双。”此语,既搭上了前言,又在无形之中破解了不吉之咒。好神秘。
我的故乡那儿,有一位家喻户晓的木匠。姓方,人们叫他方木匠,在当地,他是掌墨师傅,也称为大师傅。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小鲁班”。当然,不是说他有什么法术,而是夸他的技艺精湛。
关于他,有一段佳话。说是当地,有两个有名的木匠,一个是不能看,成品木制品只要被他看见,立马可以仿制出来。另一个人不能听,多么精巧的木制物件,只要别人能描述出来,他马上可以动手做。
这个不能听的,就是方木匠。
方集,水系发达时,是当地很热闹的水边集镇。听老人们说,青石条铺成的街道,斑驳古旧,一直延伸至下垄湖边,各样行栈三十多间,飞檐翘瓦,映衬着一方狭长的天空。
此地属于江汉平原,产稻谷棉花。湖南等地的客商,架着船,船里装着木材,桐油等山货,来此交易。回程时,带些粮食和棉花。热闹时,水边泊着各样船只。
石板街上,操着湖南口音的人们走过来走过去。我母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湖南嫁过来。我一直不知道这其中的渊源是什么。现在有些明白了。古时候,水路兴。母亲的娘家在湖南宁乡,那里盛产好木材。当地人驾着船,拖着木材,来这儿做生意。
两地往来,势必就会攀亲。而联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原来,湖南女子嫁到这里,有悠久的历史,深厚的底蕴。
方木匠是我们这一带,最会制作草包机的匠人。他做的草包机,省力耐用。听老人们说,草包机就是从洞庭湖传过来的。
山长水远,怎么传?也就是这样的水上商业贸易,慢慢把草包机引到此地。方木匠的水车也做得好,上水多,灵活。还有犁耙,耙泥匀,出细活。方木匠做的双月划,平稳,结实,远近闻名。
叫“双月划”,很形象,两个弯月一样的木划子,用一块木板连在一起。
这船,专属打鱼用。渔人站在木板上,一脚踏一艘木划子,撒网收网。体型小,稳当,双月划不仅用来捕鱼,养鸭子的人也需要它在荷叶塘里穿梭。因此,双月划还有一个名字,叫鸭划子。
一天,村里的祖坟被盗,只见里面的尸体,足蹬朝靴,衣着华丽,容貌如生。村人大惊,说肯定是考取功名的祖上。遇到空气后,尸体迅速腐烂。族人恐棺木再次被盗,经过商议后,决定将祖先的尸骨就地深埋。
方集,在五龙河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人,农忙之余,就是捕鱼。在那地方长大的男孩子,你若问他,童年最难忘的是什么?那一定是关于抓鱼的事情。雷雨天的时候,浅水滩里的鱼收到惊吓,到处乱窜。这时候,孩子们跳下水去,把水搅浑,鱼越发慌乱,一抓一条,一会儿工夫就把篓子装满。
那个年代,没听说养鱼的事。有水就有鱼,且多。生生不息。此时正值汛期,是捕鱼的好时节。
棺木是上好的木材,长两米,厚三十余公分,高五十公分,得好好利用。经过商议后,族人请来方木匠,要他就地取材,用这些木料制作双月划。方木匠带着徒弟们日夜奋战,精打细算,竟然做出了十几艘双月划。做好的划子,要用腻子粉把缝填好,再反复涂桐油,晒干后方可下水。
那几日,人们来来去去,看见一字排开的双月划,既惊叹方木匠的聪明,也佩服方木匠的手艺。
一时间,悠长的五龙河里,人们驾着双月划打鱼放鸭,好不热闹。
写到这里,想起妹妹给我讲的一段往事。很多年前的一天,她和弟弟去走亲戚,贪玩,回晚了,走到五龙河方三渡口时,天已经黑了,四野悄静。
他们过不了河,急得团团转,沿着岸边走。他们想找一个窄处,跳过去。毕竟是河面,哪会有窄的地方让你跳。如若真有,这渡口就不复存在了。
他们走啊走啊,始终看不见可以跳的地方。而天,却越来越黑了。没有办法,只得返回渡口站着。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只能呆呆地望着夜色,望着水面,心急如焚。
这时,由远而近地划过来一条船。妹妹说,渔人戴着草帽,踏着两条小船,撑着竹篙,仿佛仙女下凡般,把他们渡过河。
按理,那时的过渡费是五分钱,妹妹应该支付一角钱。渔人不要,挥挥手,说天快黑了。他们的手里提着一包芝麻饼,想让渔人吃一块,渔人不要,说你们赶紧回家。
上岸后,他们一路跑着,向家狂奔。偶一回头,看见渔人挑着船,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也不能同时踏着两条小船。那妹妹说的渔人踏着两条小船,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双月划的特点。
古老的方集街上,有一个红案世家。红案,就是专事炒菜的行当。传到这一代时,主理人叫老五。
行商多,老五家在集上开的酒馆,生意红火。店里的招牌菜是蒸笼格子。这蒸笼格子碗口大,直径十公分左右,一人吃的份量。有蒸肉、蒸鱼、蒸排骨、蒸鳝鱼。当然不是满蒸笼鱼肉,下面有打底菜,和时令有关。有时是芋头、土豆或者莲藕之类,有时是茼蒿、南瓜或者豆角之类。
酒馆厨房的炉子上,这样的蒸笼格子堆叠得高高的,冒着热气和着香味。有食客单独进来,就说来一笼,二两酒。那呼朋引伴的,也就每样点一份。不够,还可以点炒菜。
五爷家弟兄多,又在这街上讨生活,和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原本就很仗义,又练就一身胆识,天不怕地不怕。那是一个乱世,变幻多端,民不聊生。乡下有个职位,叫保长,负责联络,协调,筹钱筹粮出钱出力等诸多事宜。说白了,就是提着脑袋跑腿。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得是家境殷实,得是德高望重,得是能言善语,得是胆识过人。
五爷被选上了。他当过国民党时期的保长,旋即又成了新四军时期的保长。被日本人传唤时,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有的保长吓得浑身发抖。五爷不会,他笑脸盈盈,“太君太君”的叫着,与他们虚与委蛇。暗地里,五爷当然知道,他站在新四军这边。还有和土匪协调,五爷也是周旋得当,为当地民众所称道。
某天夜晚,村上来了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员,他们把五爷家的门拍得山响,进去后说是找五爷商量事情。夜深人静,五爷跟着他们走。走到河边时,水风清凉,芦苇窸窣,五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停下来问他们的来龙去脉,表示说不清楚就不愿意跟着走了。
来人什么也不解释,竟拔出手枪,朝着五爷打一枪后,跳上渡船,往对河逃跑。
万籁俱寂的夜里,一声枪响,引来了村人,人们一看,是五爷。这一枪,打中了五爷的喉部,疼得死去活来。半夜,气绝身亡。弥留之际,对着家人,他表达了心底的疑惑,是当保长期间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做生意时结下了梁子。可惜,无人能给他答案。乱世之下,人人如惊弓之鸟。最后,此案不了了之。
五爷,被草草埋葬。集市上的餐馆,只能关门。五爷离开人世时,不到三十岁。最大的儿子,刚满四岁。下面,是两个女儿。眼看着孩子们衣食无着,五婆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把自己卖给前来做木材生意的湖南老板,所得十五担谷和五亩地,交给族亲放租,用来抚养一儿一女。另一个女儿,太小,她随身带往湖南。
五婆舍不得孩子们,走的时候,呼天抢地,十个指头在地上刨得鲜血直流。坐着的木船离开码头时,菖蒲飞扬,蓬花飘零。望着自己的老家,想着丢下的儿女,她心如刀绞,眼泪一滴一滴,落进家乡的五龙河里。
这位木材老板,在五爷的餐馆吃过饭,知道五爷的为人。他对五婆好。一年后,见五婆思念留在家乡的儿女,并带着她前来看望孩子们。
没有爹娘的孩子,日子凄苦,五婆肝肠寸断,求木材老板让他留下来,木材老板没有答应。她不走,滚在地上哭,众人相劝,连推带拉地弄上船。
孩子们在岸上哭,她在船上哭。哪知道,这一次走,竟然是永别。没过多久,留下来的女儿因疾病去世,怕五婆伤心,没有人告诉她。随后,五婆怀了孩子,难产,大人孩子未能保住。木材老板悲痛万分,捶胸顿足至吐血,同年抑郁而亡。带去的女儿,给了当地一户人家当童养媳。
一九四八年七月,当地解放。五婆卖身换来的五亩地,归了集体所有。不仅如此,还给儿子带来了一顶“小土地出租”的帽子。好在,孩子小,孤苦伶仃,寄人篱下,没把他怎样。
经族里长辈们做主,五爷的儿子过继给了没有子嗣的自家伯父。伯父断断续续地送他去读了一年私塾,认识了几个字。没曾想,收养侄儿后,伯母忽地怀孕了,且诞下的是一对龙凤胎。
那个年代,日子不好过,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压力。这个孩子,由最初的伯父收养变成了族中兄弟共同抚养。父亲一辈的弟兄多,东家一顿西家一餐,孩子渐渐长大了。
长至八九岁时,可以劳动了。生产队照顾他,安排他进草包厂,跟随木匠师傅学着修理草包机,挣工分养活自己。也就这样,走上了匠人之路。
五爷的儿子,就是我说的方木匠。
这孩子耳聪目明,吃苦耐劳,爱琢磨,再加上求生的本能驱使,很快就在木匠师傅中脱颖而出。手艺越来越精湛,可以到处帮工,有了吃百家饭穿千家衣的本事了。
到了结婚的年纪,亲戚们帮他张罗了婚事。没有住房,暂时在大伯家栖身。没有锅碗瓢盆,各家各户借一点。
勤劳的人,很快就能走出困境。靠着自己的双手,方木匠为自家盖了一间房。土坯当墙,茅草为顶,在过去,被戏谑成“千根柱头落地”,“金丝盖顶”。
戏谑归戏谑,但总归是自己的家。稍稍安定后,他有了一个心愿,接回流落他乡的妹妹。很是拼命干了一段时间的木匠活,他攒下了一点钱,去找自家一位哥哥。
这个哥哥出过远门,有见识。他希望由哥哥带着他,去湖南接回自己的妹妹。在当地好心人的周旋下,妹妹接回来了。随后,又是亲戚们帮忙张罗,为妹妹说了一桩婚事。
匠人之路上,方木匠几乎是无师自通。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粗壮而又灵巧。那时候,没有电锯,全靠斧劈刀砍。常年的体力劳动,还强健了他的体魄。力气之大,令人咂舌。
稻谷场的石磙,重两三百斤。需要移动它,靠的是滚。有一天,农闲的村人们突发奇想,比赛抱石磙。年轻小伙们上前试试身手后,落荒而逃。只有方木匠,稳稳当当地抱起了石磙。村人们畅想的两人单手悬空推长条凳的游戏,也是方木匠取胜。
一身力气,一双巧手。干起农活来,方木匠是一个人顶三个人。做起木匠活来,别的师傅做两天的活计,他一天做完。
一传十,十传百。很远地方的人们,也慕名而来请他去做活。每去一个地方,就离开不了。一家接一家,一连干很多天。
那个年代的手艺人是贵客,包吃包住,还有烟酒。方木匠的技艺精湛,越发被人另待。邻县一家企业,也看中了方木匠,请他去当工人。
那个时候,当工人,是商品粮户口,是跳农门。他若去,就要丢下妻子和孩子,两地分居。想了几天后,他放弃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哪里都有饭吃。
过去建房子,动土的时候要拜祖宗菩萨,拜四方,说十言八句,烧香敬神。房子建好后,住在里面才发家发财,子孙后代才平安清吉出人才。
这仪式,得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一栋房子,由木匠和瓦匠主理。但木匠又在瓦匠之前,木匠里级别最高的是掌墨师傅。喝开工酒时,木匠是上坐一席,瓦匠是上坐二席。做房子,上梁是重头戏,选择上梁的大师傅,必是匠艺最好的人。而方木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上梁,是一项隆重的典礼,村民们都围过去凑热闹。方木匠的腰里,别着一把斧头,在现场指挥所有工匠各行其职,用红布带将大梁缓缓吊起,从屋檐前徐徐上升,待屋梁两端就位摆正后,方木匠顺着顶梁柱猴子样往上攀爬到大梁上,将榫钉锤紧,再行抛梁之礼。
鞭炮声声中,方木匠往四处抛洒东家准备的糖果、花生、饼子之类的零嘴儿。围观的大人孩子纷纷蜂拥而上,一边哄抢,一边吃着,还一边央求师傅往自己面前再丢一把。
典礼结束,那块包裹大梁的红布,必定归大师傅所有。凭粮票买布的年代,这块布很是贵重。方木匠拿回家,妻子裁裁剪剪,为两个儿子缝制成短裤。
妻子贤惠,孩子听话,他越干越有劲。八十年代初期,他为家里盖了一栋红砖大瓦房,且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
两个儿子天资聪颖,是考大学的料,他倾尽全力供他们。后来,一个考了大学,一个当兵后提干。
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凭双手劳动,靠智慧摸索,创造出来的生活,让人们无不夸赞。
匠人之路上,他创造了佳话。人生之路上,他也创造了佳话。
时代变迁,生活形式会发生改变。慢慢的,人们建平房,建楼房,逐渐放弃了砖木结构的瓦房。家具也慢慢变成机械化作业,不再请木匠上门打制,而是直接买成品。随着电刨、电锯、电钻、汽钉枪的面世和普及,木器制作变成流水线,简单了。
纯粹的木匠手艺,在乡村慢慢萧条。但方木匠舍不得他的斧头、锯子和木刨,埋头制作家乡人用的水车、草包机等生产生活用品。水车里面的木质叶片,俗称“泡子”,易坏。利用农闲,方木匠做很多泡子,走街串巷叫卖。他进村了,调皮的孩子就跟在他后面叫:卖泡子啰,卖泡子啰。
两个儿子,毕业和转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按理,方木匠可以去城市享福了。但他没有,而是央求儿子帮他找一份木器修理的工作,让他发挥余热,老有所能。
一派电器化的设备,方木匠开始不适应。他不服输的精神又来了,仔细琢磨和研究,很快就上手。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忙上忙下,直到古稀之年。在儿子们的再三坚持下,才辞工安享晚年。
那套祖传的木匠工具,被他带进了城市,像宝贝一样放着。遇到家里的柜子、桌子、凳子、抽屉等物件偶有松动,就赶紧搬出家伙什,戴上老花镜,认认真真捶打起来。
《故乡的女儿》是一本散文集,全书分六个篇章:《日暮乡关何处是》、《拂水飘绵送行色》、《田园瓜蔬新米粥》、《回望更觉滋味长》、《一片冰心在玉壶》、《月挂青天是我心》,全九十三篇文字。
我用谈家常式的行文风格,说故乡的风俗、风景、风物、食物、人情、地理。其实也没有分开,每一篇描写物的文字里都有人,每一篇描写人的文字里都有景 ,而情,那更是必须的,旋流在我的每一个文字里。
谁不念儿时?谁不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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