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七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七回)
回目: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上回结尾说,陈敬济收拾行李,顾头口,上东京取银子赎潘金莲。这回开头补充,敬济也还叫了母舅张团练的一个伴当跟随,不题。
却说吴月娘自打发潘金莲出门,次日又使春鸿去叫薛嫂儿,要卖秋菊。在那个时代,丫鬟纯是商品,被卖来卖去属常态,而此处月娘急着卖出秋菊,亦是对他一再戳舌的惩罚——每一个人都有与其地位相配的行为规范,吃瓜群众不能妄议主子是非,这是专制社会的游戏规则。春鸿走到大街上,撞见应伯爵,伯爵问往那里去,春鸿次第讲出五娘与姐夫有勾搭,春梅、敬济和五娘先后被打发出来,如今往薛嫂那儿去,要卖了秋菊。伯爵貌似吃惊,说他俩有楂儿真看不出来,恰证明自西门庆死后,伯爵与西门大院已经疏远。伯爵又问春鸿,你只顾还在他家做甚么,终是没出息,是回你的南边去,还是在这里再寻跟一个人家?伯爵嘴里的“他家”自然指西门大院,想昔日在那里吃喝拿要的得宠,此话真是无情无义,却正是生活与人性的真实写照。伯爵这话正问到春鸿的疑难处,道:自老爹没了,大娘管得好不严紧,各处买卖都收了,房子也卖了,琴童儿、画童儿都走了,就是这样也还嫌人多,小的待回南边,又没顺便人带去,想在这城里跟个人家,又没门路。二人看似闲聊,却从春鸿的话里补充出一些西门大院的变化细节,如小厮琴童儿和画童儿的离去,愈发显出西门大院的衰败,吴月娘的小心翼翼。伯爵拿出个主意,说你会唱南曲,保举到顶补西门庆新任掌刑千户的张二官家,“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个亲随大官儿,又不比在你这家里。”伯爵夸奖张二官如何倜傥,言下貌似又一个西门庆再生,春鸿扒地磕了头,表示若得一步之地,买礼再与二爹磕头。伯爵拉春鸿起来,说谁肯要你谢,就是想谢你又那得钱儿来?应伯爵明明就是想得好处,嘴上却不说,只打人情牌,如果真以为他对你不求回报,说明你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中国社会的礼仪之道——这种过度的礼仪往往显出一种虚伪的人情,不仅受到鲁迅的大力批判,西方人的著作中更是迷惑不满。春鸿担心自己不辞而别,月娘到处抓寻他怎么办?伯爵自有主意,说我问张二老爹讨个帖儿,封一两银子与他家,不怕不把你双手儿送去。这方法让人想起西门庆过往常常使用,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是反讽。二人说毕,春鸿告辞往薛嫂儿家,叫薛嫂到月娘房里,将秋菊只卖了五两银子领出来。
应伯爵依言领春鸿到张二官宅里。张二官留下答应,又按计划拿拜帖,封一两银子,送往西门庆家,另外还讨要春鸿的箱子儿。这个箱子细节的深意值得玩味,不仅表示一种欺压姿态,增加反讽性,而且体现出一种中国特有的民俗,因为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门在外之人,也还大都拖带着一个木箱子儿,轻便的皮制旅行箱几乎只到这个世纪才真正流行起来。吴月娘那日正陪云理守娘子范氏吃酒。这云理守已补任清河县左卫做同知,生有一女,见月娘守寡有财产,生有孝哥儿,垂涎图谋,便买了八盘羹果礼物,使范氏来结亲。从月娘角度考量,这自然是一门好亲,当下就割衫襟做了儿女亲家,留下一双金环为定礼。玳安拿进张二官府帖儿与一两银子,说明来意,月娘如何敢对新任副提刑官说一个不字,连银子也不曾收,把箱子与将出来。人类社会相当一部分有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的属性,这是人性的缺陷,也是社会生存竞争的表现,落实到生活中,就具体为市井世情,每一个吃瓜群众都深陷在这泥坑里。
应伯爵又对张二官推荐潘金莲,说他怎么生的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因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子合气,如今被打发出来,在王婆家待嫁。伯爵有意把金莲被打发的原因说得含糊,张二官也应该早听过西门庆家几个小妾的艳名,当下被伯爵说动心思,使家人拿银子一次两次往王婆家讨价还价。王婆难得收留金莲这样一个有才的大美女,一心待价而沽,只推说月娘分付非一百两银子不嫁。讲了几遍,张二官最终还到八十两上,王婆依然不松口。那料,落后春鸿来到张二官宅内,说及金莲养女婿被打发出来,张二官对伯爵解释,说我家有一个十五岁未成年幼子(怕潘金莲勾引),要这样妇人来家做甚。后来再听从西门庆家放出来,如今又成为二官小妾的李娇儿说,金莲当初如何毒杀自家汉子武大,到西门庆家又如何偷小厮,把第六个娘子李瓶儿母子俩害死,张二官就再不敢要了。这一段情节,好象只是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如果缺乏结构的整体现,读者很容易就糊涂过去。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次全面回顾总结潘金莲的人生轨迹,又可以看出这已经是潘金莲死亡四部曲的第二步:先是陈敬济要五六十两银子买金莲被拒;再是这次张二官欲以八十两不成,且被李娇儿一席话打掉念头;其三是后面春梅求周守备出到九十两银子,双方正在讨价;其四是武松两日后突然现身,情节急转直下,潘金莲终于在武松手下完成生命终曲。《金瓶梅》的杰出成就之一,就是作者很少直接评论,而是用白描的情节与对话,以及情节之间的承接照应,展示出生活的复杂生态,让读者自己去感受故事背后的人生况味。
再说春梅被卖到周守备府中,守备见生的标致伶俐,举止让人心动,大是欢喜,便与了他三间房住,手下使一个小丫鬟,一连在春梅房中歇了三夜。守备真是喜欢上春梅,不仅赏薛嫂五钱银子,又替春梅裁了两套衣裳,再买个使女扶侍,立做二房太太。大娘子一目失明,吃斋念佛不管闲事,有一个三房孙二娘住东厢房,春梅就住在西厢房,各处钥匙都叫他掌管,宠爱有加。命运就如此神奇,金莲被逼近死亡之时,春梅却梦想成真,成为人上人的守备府当家主子。这绝对不是成功学的范例,而只是命运弄人的一个证明。一日,春梅听薛嫂儿说,金莲也被打发出来,在王婆家等待聘嫁,就晚夕啼哭着对守备道:俺娘当我亲女儿一般,你若肯娶他过来,成全俺娘儿,我情愿做第三,日子一定胜似天上人间。春梅又将金莲好模样儿,词曲琵琶都会,且聪明伶俐都夸奖了一番。周守备被说得心动,使手下亲随张胜、李安,封了两方手帕,二钱金子,往王婆家看人,果然如春梅所言那般的一个出色女人。张胜、李安讨讲半日,只出到八十两,王婆定然要价一百两银子。二人回复守备大人,又添五两去跟王婆说,王婆仍以月娘推脱不肯。隔了两日,春梅又啼啼哭哭,求守备好歹添几两银子,如娶来和奴做伴死也甘心。周守备不忍,只得再差大管家周忠,添到九十两,仍同张胜、李安毡包内装着银子,到王婆家打开让他看这些真金白银。王婆见守备一再退让,也不知从哪借来的熊心豹子胆,越发张致——装腔作势,说若九十两能卖,也到不的如今,提刑张二爹家早抬去了。古代大户管家犹如今天的领导秘书,又称二号首长,从蔡太师府里的翟管家如何巧取豪夺,就知道这些人的特殊权力。这守备府的大管家周忠那见得王婆这样有持无恐,就恼了,分付李安包了银子,道:三脚赖哈蟆难找,两脚老婆还愁寻不出来,这老淫妇不识抬举,又抬出张二官府甚么意思,以为俺府里老爹管不着?若不是新娶小夫人再三说念,哪肯平白出这银子,要他何用!这周忠之言是典型的管家口语,兰陵笑笑生很准确地写出了人物的个性语言,而人物个性的生动鲜明,是《金瓶梅》在艺术创作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张胜、李安已经白跑了多次,李安说:贼老淫妇越发鹦哥儿风了(比喻不说人话),咱回了老爷,好不好叫牢子拿去拶一顿。王婆想是久经沙场,练大了胆儿,只是贪着陈敬济答应的一百两银子口食,由着他们骂,不言语,再次照应反讽了小说开头王婆的挨光计。周忠三人(书中说二人,不准确)回府复命,守备说明日就兑与他一百两,拿轿子抬了来罢。周忠建议,爷就是与了一百两,王婆也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他两日,他若仍然张致,再拿到府中拶与他一顿,他才怕。就这一句话,却不想让武松拣了便宜,连带将王婆和潘金莲送了老命,应了恶报。书中,作者忍不住也发出感叹,引诗为证:
人生虽未有前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按下上头不表,再说武松。武松自孟州牢城充军,多亏小管营施恩照顾,后来施恩与蒋门神争夺快活林酒店被打伤,央武松出力,反打蒋门神一顿。不想蒋门神妹子玉兰嫁与张都监为妾,假捏贼情,将武松骗去拷打一顿,转发安平寨充军。武松走到飞云浦,又杀了两个公人,复回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这一段回顾情节与《水浒传》大致相同,体现了与《水浒传》的渊源。但《水浒传》毕竟是英雄传奇小说,与《金瓶梅》的市井世情小说旨趣不同,所以在《金瓶梅》中,对武松的性格形象进行了彻底反转与改造,由英雄侠客改写成一个市井强人,弱化了形而上侠义情怀,增强了市井社会的个人情仇恩怨,还原了更真实的世情人性。除了上面一段,后面情节则脱离了《水浒传》,回到了《金瓶梅》的精神轨迹。施恩终究不敢让武松长期逃躲在他家,便写了一封书,用皮箱封了一百两银子,叫武松到安平寨,找知寨刘高看顾他。不想在路上听见太子立东宫,大赦天下,武松就遇赦回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衙当差做都头。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案例,似乎古代刑法比现代先进,公务员制度也更为宽容,充分体现了“既往不咎,自病救人”的人性关怀。但也有其弊端,容易让武松这类有前科的黑社会分子再次作案,这中间的法律边界很难把握,所以在法理学上一直争论不休。武松又寻到上街邻居姚二,要回代养的武大前妻女儿迎儿——此时侄女已长大到十九岁,收揽物品,还回武大家一处居住。从来街谈巷议是非多,就有为武大抱不平的街邻告诉武松,说西门庆已死,你嫂子又放出来了,如今还在王婆家,早晚嫁人。武松旧仇未了,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计上心来。
次日,武松穿戴齐整,径来到间壁王婆门首,潘金莲正在帘下打望,见武松走来,连忙闪入里间去了。王婆正在磨上扫面,听有人问王妈妈是否在家,连忙出来,却见是武松,道了万福,请上坐,又点茶吃了。二人边闲扯边拉家常,颇轻松的样子,似乎都已忘记过去那些事儿,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正题。武松开始打听金莲,道:闻人说西门庆已死,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一声,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迎儿也大了,我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正好,一家一计过日子,也不怕叫人笑话。王婆一时还不松口,只道:他倒是在我这里,不知嫁不嫁人。落后听武松说要谢他成全,王婆稍又松口,想探探口风,道:等我慢慢和他说。金莲在帘内听到武松言语,又见武松外出这段日子,愈加出落得身材魁梧英俊,又比昔时会说话儿,旧情复燃,暗下决心要让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道:既是小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可知好哩!如果一个人过份感性冲动,而不能用理性束缚住这匹野马,或修炼提升,往往内心深处是非常脆弱的,生活就很容易出现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状况。潘金莲是一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很容易被感性冲昏头脑,他一生的悲剧不仅有社会因素,也有性格缺陷——性格上让我突然想起中国现代小说家张爱玲,其一生孤傲刻薄性格,以及累遇不堪男人的复杂身世,一个人最后贫病凄凉死于海外公寓。潘金莲这种激情悲剧,不仅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常见,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多有反映,比如在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哈姆莱特》等,就有很深刻的表现。潘金莲不知道,自己就因为这一句可知好哩搭上了小命,既让人深感讽刺,又令人无限怜悯。
王婆最关心的依然是银子,照旧抬出月娘遮挡,要一百两银子才嫁人。武松疑惑如何要这许多,听王婆说当初西门庆为得到金莲,使了许多银子,“就打凭个银人儿也勾了。”世上有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俗语,殊不知,也是这一句话,勾动起武松杀掉王婆之心。武松当下应付道:不打紧,既有心请回嫂嫂,一百两也值,另外破五两银子谢老人家。王婆听见还有谢银,喜欢的屁滚尿流,不住夸奖武二知礼,混几年江湖也长见识成好汉了。金莲也欢喜,走到屋里,又浓浓点了一钟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王婆又催促武松,说西门庆家打发的紧,又有三四个官户人家在争,只因价钱不到位,都被我回阻了,你这银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饭”,休要落在别人手内。金莲也推小叔上紧些,武松说明日就来兑现银子,晚夕就请嫂嫂回家。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许多银子,敷衍着胡乱答应下来。
第二天,武松拿出施恩给的一百两银子,另外包了五两散碎银,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兑起来。王婆眼见着白晃晃一桌亮银,口中再不好言语,心内颇为陈敬济遗憾,想他上东京取银,不知几时回来,“我见钟不打,去打铸钟?”又见五两谢他,连忙收了,拜了拜,表扬还是武松知人甘苦。这一系列小细节,活画出王婆贪婪的本性。兰陵笑笑生的文笔往往在紧要关头,愈发举重若轻,看似轻描淡写,但在读者眼里,却看得见远远的风雷逼近。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王婆此时幽默感也出来了,不知好歹,笑话武二哥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火花儿在晚上才好看,形容白天就在门背后放火花,迫不及待),待我往他大娘那里交了银子,才好打发他过去,“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武松心下还是有点紧张,怕突然生出什么变故,却也“紧着心中不自在”——装出轻松的样子。王婆打发武松出门,方才寻思如何对吴月娘交待,知道月娘只是叫他发落,并未断定价钱,“我今胡乱与他一二十两银子就是了,绑着鬼也落他一半养家。”于是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交割明白。月娘问甚么人家娶去了,王婆说嫁了他家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与孟玉楼说:他往后终将死在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吴月娘或许在大事上糊涂,却在小事上精明,特别是人情世故上很有一套,是他所以能终老的看家本领,自然对武松快意恩仇的强人性格非常敏感,预感到金莲的危险,也是作者对金莲死亡的又一次照应。而从法律上讲,金莲经媒婆做中间人出嫁,月娘就再无权干涉金莲的自由,亦由于二人过结,月娘也不愿多事,反之提醒可能招致王婆和金莲误会,以为别有用心,所以就只能“暗中跌脚”。
再说王婆交完银子到家,下午就叫儿子王潮儿把金莲的箱笼桌儿送去间壁武松家。武松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只等金莲到来。晚上金莲换了西门庆的孝,戴上新鬏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由王婆领着过门。如此寒酸不堪的新婚,反衬出金莲的单纯与情感的炽热,自有其动人的一面,而一切的错都已经铸下,无可挽回。金莲进门,先是见明间内点着明亮亮灯烛,再见重立的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就在点疑忌,“发似人揪,肉如钩搭”,内心不由紧张起来。武松分付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王婆见了想遛,称家里没人,武松说还请妈妈里面吃盏酒,又分付迎儿拿菜蔬摆在桌上,请金莲和王婆吃酒。武松也不歉让,自己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张竹坡旁批说“好壮胆杀人”,可见武松这时也是缺少“英武气概”的,还得借酒壮胆。王婆见武二吃酒猛恶,想来预感不妙,借酒勾了,求武松放了他回去,只两口儿吃酒也自在。武松那肯放他,说休得胡话,我武二有句话问你。随即只闻飕的一声响,从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刅背厚的朴刀,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在心口,睁圆怪眼,倒竖刚须——连贯动作很有画面感,似乎很有打虎英雄的形象,却是通俗小说的俗套。武松道:婆子休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装糊涂之意),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王婆强作镇静,急说武二哥,夜晚酒醉拿刀弄杖,不是好耍的。武松道:武二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再来问你这老猪狗,若敢动一动步儿,先吃我五七刀子。说完回过脸,看着金莲骂道:淫妇听着,我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便饶你。金莲不敢承认,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炮(旧事重提),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武松不等金莲说完,把刀子忔楂一声插在桌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匹胸提住,一脚踢翻桌子,碟儿盏儿碎了一地,有很强的武打电影画面感。金莲能有多大气脉,被武松隔桌轻轻提过来,拖到外间武大灵桌前。
王婆见势不妙,便奔走前门,可惜门已上栓,被武二大扠步赶上,揪翻在地,用腰带将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脱身不得,只能叫苦,强辩说都头息怒,大娘子(指金莲)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二大骂:我都知道,你赖那个,你叫西门庆那厮发我充军,不想今日我又回家,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你不说,我先剐了这淫妇,后杀你这老猪狗。武二又提起刀来,往金莲脸上撇两撇。王婆吓得赶紧求饶,武二也不待他说,又提起金莲,旋剥净衣裳,让跪在灵桌前,喝问淫妇快说。潘金莲早吓得魂不附体,只得一五一十从头到尾招来。毕竟姜是老的辣,王婆听见,暗中叫苦,对金莲说:傻料,你实说了,却叫老身怎么支吾。武二听毕,怒从心起,就灵前一手揪着金莲,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火,道:哥哥阴魂不远,今日武松与你报仇雪恨。金莲这时仿佛才醒悟性命不保,待大叫已晚,被武二从炉内抓挝一把香灰,塞在口内,再叫不出来。然后武二劈脑将金莲揪翻在地,金莲不断挣扎,鬏髻簪环滚落在地。武二用上打虎绝技,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脚踏他两只胳膊,骂道:淫妇,传说你伶俐,不知你的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这一句堪称重点,将潘金莲一生的性格原罪做了提审,所谓性格即命运就是如此了。武二说时迟那时快,拿刀子朝金莲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鲜血就从窟窿中冒出来。金莲犹是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二口噙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只听扑扢一声,把五脏六腑都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再一刀割下头,血流满地。兰陵笑笑生写至此处,也生出侧隐之心,借写侄女迎儿在旁看见,唬得只顾掩脸,一是照应迎儿的呆蠢,二是抒发作者的思想情感。“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可怜这妇人,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亡年三十二岁。”后面更用排比句,表达复杂的人生概叹。又有悼诗一首,单写金莲死得苦命:
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
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
往事堪嗟一场梦,今身不值半文钱。
世间一命还一命,报应分明在眼前。
在《金瓶梅》里,武松杀潘金莲的过程,早已没有了《水浒传》中的侠义英雄形象,而成为一个陷入个人仇恨的暴徒——并且剥光金莲衣裳,更隐晦表现出伦理上不允许他喜欢金莲的变态情欲,即便是以古代民间而非现代法制的公正而论,其手段也过于残忍,超越了吃瓜群众的道义底线,让人不堪。
既杀了金莲,王婆开始大叫杀人了,武二向前一刀,也割下头来,拖过尸首一边,再将金莲五脏六腑,用刀插在后楼房屋檐下,以示对潘金莲叉竿勾情西门庆的惩罚。此时已是初更时分——晚上七八点钟,只剩武松和侄女迎儿在屋里,迎儿说害怕,武松早前根本没考虑如何安顿侄女,当下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可见武松之鲁莽无脑,甚至显得对侄女无情无义,对武大也缺少内心深处真实的敬重。武松从隔墙跳过王婆家来,要再杀王婆儿子王潮,不想这小子先听到他娘在这边叫喊,知道武松行凶,推武松前后门都不开不应,慌的走去街上叫保甲。邻里明知武松凶恶,都不敢上前。再说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只见点着灯,却搜寻不着王潮,一面就打开王婆箱笼,把衣服撇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除交与月娘的外,还剩下八十五两,并一些钗环首饰,都包裹了,提着朴刀,越出后墙,赶五更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躲住,后又做了头佗,上梁山为盗去了。由此,虽然武松的情节终于再次与《水浒传》焊接上,却已经不是我等心中的英雄。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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