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七回)
南京拨步床
细读《金瓶梅》(第七回)
回目: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七回将读者暂时从前面一系列阴谋与毒杀的心理压迫中解放出来,走入另一片轻松与幽默的日常生活。同时,也算是兰陵笑笑生初试牛刀,试着从《水浒传》的故事格局中完全脱离,展示自己熟知的市井生活场景。作者笔力从容,幽默而机智,描述社会风情的能力叹为观止,甚至超越了前几回对《水浒传》的改写。
诗曰:
回前这首打油诗,近于当时的民间小调,以媒人自况,道尽善恶交错的媒婆生意,颇有讽喻之意。
这一回出现了四个全新而鲜活的人物,其中三个只为衬托孟玉楼,可见其隆重,又反衬了潘金莲的冷落,是讽刺,还是同情,且看读者的人生体验。首先出场的是薛嫂,又一个能将死人说活的媒婆,只是比王婆遵纪守法,也更专业。话说,一日在西门庆家这边,做媒又兼营翠花的薛嫂儿,提着买卖花厢儿,一地里寻找西门庆不着。薛嫂因向西门庆贴身小厮玳安儿打听,得知正在生药铺和主管傅二叔算生意帐。原来西门庆家开有一档生药铺,请了傅铭(字自新,因家中排行第二,被大家叫他傅二叔)做主管。小说叙述到此,逐渐转向西门大院,由此,明朝末年的社会腐败实相,通过这扇中产阶级的院落生活慢慢打开。薛嫂走到铺子,唤西门庆出来,走到僻静处,表示要为西门庆说一门亲事,顶替死了的卓三娘窝儿。书中第一回交待,西门庆死了第三位夫人卓二姐,至今这个窝儿还没个女人补上。想来清河县的许多媒婆,都争抢着这笔回报丰厚的生意,前有王婆暗拉潘金莲入伙,现在又有薛嫂儿来,正应了回前诗句“全凭两腿走殷勤”,兰陵笑笑生描写世情,历历在目。
薛嫂向西门庆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拨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拨步床是一种结构复杂高大豪华的木床,以南京制造最著名,说明《金瓶梅》时代已经有相当清醒的商业品牌意识。“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实际三十岁,这是媒婆的惯伎),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怜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此段文字大有意思,不仅先给孟玉楼画了一个想象中的人物速写,又展现了薛嫂的快嘴与精明,而且反衬了西门庆的人物性格。钱财美色,是男人一生都翻不过去的坎,但终究是钱财在前,美色不过是随后的余兴节目。先前西门庆追潘金莲是先看中美色,此时薛嫂首先提到孟玉楼的钱财,后再补美色,一方面为潘金莲和孟玉楼的身世定调,二方面反映了男人的本性,三方面形成差异化之美。如果薛嫂反之先提美色,暗与金莲相比,不但情节单调,西门庆也可能乏味到睡着。女人之美胜在媚,玉楼肯定比不过金莲,但若有钱财,又各有胜负了。在命运的战场上,每一个人都应该发挥自己独有的优势,才有胜算保证,起码也是平分秋色,各领风骚,这也是人生的大启迪。作者兰陵笑笑生特别将这一情景放在西门庆的生药铺,突显了玉楼钱财的重要性,同时又为后来更重要的主角李瓶儿伏笔,其隐喻也在此。“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最后是艺,财色艺齐备,西门庆自然“便可在他心上”,这短短六字,玄机重重,西门帅哥已不是先前纯为潘金莲的美色神魂颠倒,而是在一个更高点上——钱财与才艺与美色的权衡上,孟玉楼的背影也就此出现。
西门庆立即便想去相会这孟三儿,薛嫂说且慢,相看倒不打紧,只是他家有点复杂,说得上话的是丈夫家的姑姑,反倒他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儿”。接着,薛嫂大约介绍了杨家大姑娘的生平: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已是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无儿无女),只靠侄男侄女养活,爱的是钱财,大官人若拿一段缎子,买上一担礼物,明日亲去见他,再许他几两银子,一拳打倒他,随问旁边有人怎说,这婆子一力张主(主张),谁敢怎的!薛嫂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当下就约定,明日是个好日期,就买礼往杨姑娘家去。西门庆又进生药铺里与傅伙计算帐,薛嫂自提着花厢儿去了。杨姑娘是这回第二个新出场的人物,兰陵笑笑生借薛嫂的市井语言,先在这里为杨姑娘画了一幅漫画像,栩栩如生,几近呼之欲出。
次日,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齐整,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装做一盒担,叫人抬了。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径来杨姑娘家。先是薛嫂进去,通报杨姑娘有一个财主来说亲,现在门外等着。婆子一面分付丫鬟备下好茶,薛嫂又是一力撺掇,把礼盒担抬进去摆下,空盒担出去,方才请西门庆进来相见。这天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张竹坡夹批“富家气象,却是市井气”,这是兰陵笑笑生的反讽幽默,现代读者恐怕很难区别其中微妙。
西门庆进门见婆子,拜四拜,婆子拄着拐杖,慌忙还礼,西门庆那里肯,互让了半日,婆子仅受了半礼。分宾主坐下,薛嫂在旁打横也坐了,极力吹捧西门庆,如何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却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闻得咱家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说这门亲事。婆子先谦虚应酬道:官人要说俺侄儿媳妇,自凭来闲讲罢了,何必费烦,又买礼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拿茶上来。吃毕,婆子道:“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挣了一分钱财,不幸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里,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遇生辰时节,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这是原话,很见杨姑娘钱财第一的爽快性格,为后面与张四舅的闹剧伏笔。
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张得定,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小人也来得起。西门庆又叫小厮拿过拜匣来,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再说道:这个不当什么,先与老人家买盏茶吃,到娶过门时,还与你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为送终之资,四时八节,只管上门行走。经西门庆的打点和薛嫂的三寸不烂之舌,这老虔婆黑眼睛珠见了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又听薛嫂吹牛逼,说如今知府知县相公也都与西门庆来住,好不嗨,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保山(薛嫂名),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这是一个强势的姑姑,玉楼在她心里只剩下能得到什么利益的买卖合同。可话说回来,对一个无儿无女什么都没有的老寡妇,除了指望再捞点养老金还有什么!存在决定意识,这或许就是所谓市井吃瓜群众的本质。
又次日,西门庆依然打选衣帽齐整,骑着匹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骑着驴子,一行人出南门外来——孟玉楼的住家染房在城外。不多时,到杨家门首,是一间坐南朝北的门楼,粉青照壁。西门庆下马进去,里面仪门照墙,竹枪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排开,两条打布凳也颇醒目。盆景应该只是一个摆设,因为全书再没有写到玉楼有这喜好。靛缸和打布凳倒是玉楼的得意资本,所以特意写出。薛嫂推开朱红门槅扇,里面是三间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隐喻玉楼是一个干练的女子。薛嫂请西门庆坐了,走入里边,片晌又出来,对西门庆耳语说大娘子正在梳妆,你老人家再坐坐。说毕,一个小厮拿盏福仁泡茶来让西门庆吃,薛嫂则指手画脚介绍起玉楼家的情况,自然多有吹捧,如当初男人在时,一日不算银子,就是铜钱也卖两大簸箩,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这些都是娘子主张整理,手下有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到明日过门时,都跟他来,“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能典两间房的生意不是常有的,所以薛嫂也很努力,定要促成这门亲事。薛嫂的性格既与王婆有共性,又有差别,起码还算“取之有道”。西门庆说这不要紧,薛嫂紧追不放,说去年买春梅,许我的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一总谢罢了。兰陵笑笑生真不亏大手笔,举重若轻,在无关的闲话中,竟然隐藏着一枚惊艳的彩蛋,那就是为春梅的正式出场,提前做了这样一个奇妙的预告,正如张竹波夹批说,“我不知何故,看到此处,满身痛快,要跳要舞,其文字之妙,我更批不出也。”万历词话本另有一段话,薛嫂“又道:「剛纔你老人家看見門首那兩座布架子,當初楊大叔在時,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錢;這房子也值七八百兩銀子,到底五層,通後街,到明日丟與小叔罷了。」”因为有些画蛇添足,这个崇祯绣像批评本删了。
正说着,一个丫头来叫薛嫂进去。又不多时,只闻环珮叮咚,兰麝馥郁,薛嫂掀开帘子,孟玉楼走了出来。书中形容:
月画烟描,粉粧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儿几点微麻,天然美丽;湘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憐。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万历词话本的文字更有市井气:長挑身材,粉粧玉琢;模樣兒不肥不瘦,身段兒不短不長。面上稀稀有幾點微麻,生的天然俏麗;裙下映一對金蓮小腳,果然周正堪憐。二珠金環,耳邊低挂;雙頭鸞釵,鬢後斜插。但行動,胸前搖響玉玲瓏;坐下時,一陣麝蘭香噴鼻。恰似嫦娥離月殿,猶如神女下瑤階。]
孟玉楼是本回第三个新出场的人物,而且是全书重要的主角之一。有了前面薛嫂和杨姑娘的烘托,玉楼出场就再不需要花招,而是直接来一番视觉盛宴。玉楼与潘金莲的妖娆又自不同,虽然脸上有麻点,却掩不住天然的美丽。而更奇绝的是,玉楼本是兰陵笑笑生最喜欢和肯定的人物,甚至被认为是作者思想的寄托,却偏偏要在脸上写出麻点,恶作剧的幽默之外,应该是隐喻了人无完人、善恶相济的人性认知,也是《金瓶梅》中所有人物的基本刻画。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玉楼走到堂下,端正道个万福,在对面椅上坐了。西门庆眼不转晴,看得玉楼低下头去。庆哥儿道: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家事本有正牌大老婆吴月娘掌管,此话无非是西门庆的宽慰笼络之语。玉楼不是喜欢八卦的女人,所以不知道这位清河县的名人,只偷眼看西门庆,见人物风流(此为帅气的形容),心下已十分中意,便转脸问薛嫂,官人贵庚,没娘子多久了?西门庆主动答道:小人虚度二十八,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玉楼说奴家是三十岁,薛嫂赶紧在旁圆场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
说时,小丫鬟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来,玉楼起身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又道个万福,真是落落大方,娴淑优雅。薛嫂见玉楼立起身,趁空轻轻掀起玉楼裙子,正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尖尖翘翘的金莲,穿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西门庆看了,又是满心欢喜,说实话,这也难怪西门庆的审美观,那时代的男人就这德性。玉楼取第二盏茶递与薛嫂,然后才自取一盏陪坐。西门庆吃了茶,叫小厮玳安儿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托盘内送过去,这算正式的聘礼了。只是这种公式化交易却与潘金莲的两情相悦而偷偷摸摸形成鲜明对比,如果没有武大之死,二者谁更有道德,谁更值得同情,就可能是一个缠绕不清的话题。薛嫂教玉楼拜谢了,也就是玉楼答应了这门亲事。双方又商定,西门庆在本月二十四日行礼,有些微礼过来,六月初二日准娶,而玉楼明日就使人对杨姑娘说去,征求意见。薛嫂说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讲过了,好不欢喜,愿主媒保这门亲事,玉楼方才放下心来。大事商定,西门庆作辞,薛嫂送出巷口,问心下如何,西门庆实是心花怒放,却只淡淡道:累了你了!
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薛嫂转身回来,恭喜玉楼能嫁这位官人。玉楼初时只看了西门庆帅,只听了西门庆一面之词,还有疑惑,问道: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是做甚么生活的?薛嫂敷衍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哪个是有头脑的,我如说谎,你过去看就知道了,他老人家的名头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的西门大官人,连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敢惹他。闲话又扯出一个杨提督,是为陈敬济伏笔。玉楼无可如何,寡妇没有太多选择,能嫁这样一个高富帅的哥儿,也算满足了,至于家里几个夫人并不重要,只有且走且瞧了。玉楼安排酒饭,正与薛嫂吃着,只见杨姑娘家小厮安童走来,拿着个盒子,里面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十个艾窝窝,都是北方普通小吃,送给玉楼,并打听这门亲事是否插定,转叙奶奶原话“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玉楼告知已经插定,收了糕,空盒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又与安童五六十文铜钱,表示感谢姑奶奶,日子定了。小厮去了,薛嫂问姑奶奶送来甚么,与我包些回家与孩子吃,这一细节突显了薛嫂的市井性格。
第四个出场人物是孟玉楼丈夫家的母舅张四。倚持小外甥杨宗保,张四一心举保玉楼嫁给大街坊尚推官的儿子尚举人为继室,因为嫁这样的小可人家,就可以借外甥之名留住杨氏家业。待听说玉楼要嫁西门庆,知道他是把持管府的人,一时遂动不得了,千方百计寻思,觉得只有强力说服玉楼为上计。于是走来寻到玉楼,开始洗脑,将西门庆与尚举人比较一番。张四道: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举人,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印证后事,张四的道理似乎说得有理。只是打问张四的动机,又哪来一丝一毫为玉楼好,还不是为自己的私心打算。
孟玉楼回答得也妙:“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欢喜,多亦何妨;丈夫若不欢喜,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哪家没有四五个。”看来玉楼也是洞悉了张四的想法,又是看上了西门庆这棵大树好乘凉。张四道:“他最惯打妇熬妻,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受得他这气么?”玉楼道:“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张四道:“此人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玉楼道:“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若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两人的对话针锋相对,一个是极力破亲,一个是铁心要嫁,语言很生活化,却颇有张力,让人读之哭笑不得。张四被玉楼一番抢白,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可见玉楼原就不待见,只得无奈去了。回到家,与老婆商议,单等玉楼起身之日,指使外甥杨宗保,要拦夺玉楼的箱笼,孟玉楼出嫁日的一场合家欢讽刺闹剧,只等敲锣上演了。
话休饶舌。到二十四日,一切还算顺利,西门庆也只简单行了礼。到二十六日搬取物品,杨姑娘一力张主,搞了个大排场,请十二位素僧念经烧灵,算是给玉楼前夫给了个面子。不想张四早一日就请了几位街坊众邻——这便是传统的人情社会,要来找玉楼理论。这日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有守备府里讨借来的一二十名军牢,进来搬抬玉楼的床帐和嫁妆箱笼,却被张四和街坊邻居进来拦住。张四先发言道:列位高邻评断,如今大外甥死了,空挣一场钱,第二个外甥年幼,落在我身上照顾,一母同胞所生,这家当莫不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只把你箱笼打开,看一看有东西没东西。这分明是要交出箱笼中的银子才放行,玉楼一时急得哭起来,道:众位听着,老人家差矣,奴没有歹意谋死男人(兰陵笑笑生暗讽潘金莲),今日无奈添羞又嫁人,男人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也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也分毫不动,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家中再没什么银两来。张四自然不信,玉楼说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这是女人的隐私,中国历来讲究儒家道德,打开来自然有碍观瞻,张四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乱着,突然杨姑娘拄拐杖自后而出,因其威望,众人齐声唱喏。杨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开口晓之以理道: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的亲姑娘,死了的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你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就有十万两银子,你也只好看他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子女,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杨姑娘一席话,很是通情达理,吃瓜街邻齐声附和说有理。婆子再晓之以情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与我甚么,说我护他,也要公道,不瞒列位,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存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他。张四在旁不服,瞅了婆子一眼道:你好公平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这句阴谋论太冲,正道中婆子心病,登时怒起,紫涨了面皮,指定张四大骂起来。于是,道理没了,骂战开始,吃瓜群众登时瞧了个好热闹。张四和杨姑娘甚至用上了很多下流的骂人话,“那瞭子日的”、“嚼舌头老淫妇”,最绝的是杨姑娘骂的:“张四,贼老娼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日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打起来,多亏吃瓜邻舍劝住。薛嫂见嚷做一团,领西门庆一众小厮伴当和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所有陪嫁物品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张四气的眼大睁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众邻舍也都散了。这一大段市井写实,写活了明末社会底层的世情民风,从而与统治阶级的腐败形成上下两层互补,相映成趣,非常生动精彩。
到下月的六月初二,方是正式嫁娶之日,这次没有了钱财之争,一切都很顺利。先是西门庆乘一顶大轿,四对绛纱灯笼来迎亲,答贺了杨家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这边送亲的是小叔杨宗保,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服,骑在马上送嫂子。兰香、小鸾两个也成为陪嫁丫头都跟来,做铺床叠被的日常事儿。小厮琴童才十五岁,亦带过来伏侍,后来也还有若干故事。西门庆把大院的西厢房收拾三间,给玉楼居住,因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叫三姨。“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又三日,杨姑娘和他另两个嫂子孟大嫂、孟二嫂赶来为玉楼做生日,西门庆兑现承诺,与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两家亲戚来往不绝。玉楼的婚姻前后三嫁,看似不太如意,但也总是有惊无险,愈嫁愈顺,这是他的精明选择与品德造就的功德圆满。
此回忽然出现四个如此生猛鲜活的人物,为了钱财一路争执吵闹,算得上一场高水平的辨论比赛,非常有生活气息,反映出生活的丰满与幽默。同时,这四个新人的出场顺序也不是平铺直叙,而是有曲折波澜,并且很精巧,象明代世情绘画《清明上河图》中的一个世情小场景:第一个出场的薛嫂堪称穿针,第二个杨姑娘堪称引线,第三个才是主角孟玉楼出场,而第四个张四舅则堪称收笔,再次强化提升了孟玉楼的重要性。这都是兰陵笑笑生的精心设计,越品越见高妙,很有文学魅力。
前情参考
~~~~~~~~~~~~~~~~~~~~~~~~~~~
~~~~~~~~~~~~~~~~~~~~~~~~~~~
关注是认同,转发是支持,赞赏是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