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邱振中，说出当代书法中的已知与未知
按：这是邱振中先生2019年4月在上海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艺术与空间的构建”工作坊所做演讲的整理稿。对书写中的运动与空间，邱先生多有阐说，但这次解说由于时间限制，尤为简洁、明晰，于此发布，以飨读者。
书法作品中的运动与空间
中国书法被认为是中国绘画的基础，同时也是一种重要的艺术和文化现象。
一、书写中两种不同性质的运动
我们书写书法作品，是使用毛笔进行某种运动。当我们仔细观察这种运动的时候，发现这种运动可以分解为两个部分。
（东晋）王羲之 频有哀祸帖（局部）
第一部分，当我们书写一个字的时候，笔尖（笔锋）会顺着字结构中的笔画前行，用任何一种笔（如钢笔、圆珠笔、毛笔等）书写文字时，这种运动都会发生。这种在字的结构推移时产生的运动，我们称之为书写的“第一种运动”。
第二部分，指的是书写一个笔画时，书写工具在笔画内部所进行的三维空间中的运动。这种运动只有在使用柔软的毛笔进行书写时才会出现。例如“感”字的撇，书写时一定包含有一种比普通的推移更复杂的三维运动，否则笔画不会呈现出这么复杂的形状。这种动作是在点画内部进行的，所以我们把它叫做书写时的“内部运动”。
第一种运动为所有文字书写所共有，第二种运动（内部运动）为毛笔书写时所特有。内部运动造成了线条形态的无穷变化，它是毛笔书法之所以能够成为独立艺术的关键。
一般来说毛笔书写的内部运动我们是看不见的。作为观察者，我们只能根据作品中的点画形状来推测书写的动作。
任何点画都有一个轮廓，我们把这个轮廓叫做边廓。沿着边廓一个毫米一个毫米地观察，注意每一处细微的变化。深入的观察，要求达到毫米级。
二、书写运动的分析
有了这样观察的基础，便可以去分析书写时的运动了。
毛笔书写时的内部运动都是由三种基本的运动构成的，这三种基本运动是：
1、平动，书写时高低没有变化的移动；
（秦）峄山碑
2、提按，这是上下的运动；
（唐）颜真卿 颜勤礼碑（局部）
3、绞转，笔毫在纸面上的滚动，这是一种特殊的转笔（从汉代到晋代较为盛行，后世很少出现）。
（东晋）王羲之 初月帖（局部）
中国书法史上所有的笔法、所有作品的书写都是由这样三种运动组合而成的。这三种基本的运动可以组合成无限复杂的运动形式。
这可以由运动学原理得到证明。
这种组合而成的运动，极端复杂而且永远不会重复，所以书写出的点画-线条的形状，也永远不会重复，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每一次书写都不一样。
三、从内部运动的角度来看中国书法史
当我们观察中国书法史上三千年来的历史时，发现这种书写时的内部运动，从简单的运动开始，变得越来越复杂，在王羲之那个时代达到极致，然后又逐渐简化。从宋代开始，普遍使用以提按为主导的笔法，简化的过程加速。宋代成为划分书法史上前后两个阶段的分水岭。
这是从内部运动的变迁勾勒出的一条书法史的线索。
不同时代笔法的比较
西方绘画中线条也非常生动，很有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基本上都是推移的变化，这些线条内部的变化都比较简单，与此相应，线的内部运动在理论上从来未被关注。康定斯基的《点、线、面》（1923）是西方讨论绘画构成元素的重要著作，但是书中对线条的分析，没有提到线条内部的运动。
中国书法由于它对内部运动的关注，发展出一系列有关的技巧，这些在长期的发展中形成的技巧，与作品、与作者的眼睛、心灵、手、身体，形成一个协调的、互相关联的整体。对微妙的运动的感受能力和控制能力，融入中国书法家、画家的才能结构中，成为中国艺术最重要的特征。
古代书法理论几乎一半的篇幅是在谈论笔法，而笔法实际上就是控制线条内部运动的方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对线的内部运动关注到这种程度，积累了如此丰富的经验。
四、书写运动所产生的两类空间
1、第一类空间
由第一种运动（平动）所构成的空间，基本等同于字结构所形成的的空间。
这时纸平面上被笔画分割的空间分为两种：
1）无预设的空间（结构）
（西周）《散氏盘》铭文中的“散”字
2）有预设的空间（结构）
（唐）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中的“宫”字
有预设的结构中，也包含微妙的结构变化，但无预设的结构才充分表现出书法的特征和魅力，如草书。
（唐）传·张旭 古诗四帖（局部）
2、第二类空间
由书写时各种基本运动组合成的复杂运动（三维空间），决定了点画边廓的形状，在有经验的观赏者的感觉中，点画会产生一种三维空间的幻象。这种三维空间幻象，我们称之为书法作品中的“第二类空间”。
书写中的三维运动的复杂性，决定了点画边廓的复杂程度。
这是从王羲之的作品中挑出的一些单字，作品中的笔画有一种立体感。
（东晋）王羲之作品中的单字
所谓“透视法”，是利用某种手段，从平面图形产生三维幻觉的方法，如“焦点透视法”“散点透视法”等，而这里所说的“第二类空间”，实际上即是由三维运动的书写在平面上制造出图形，并由这种图形产生的立体感——三维空间幻觉。这无疑就是一种透视法，我把它称作“线透视”。
（清）八大山人作品中的“一笔石”
内部运动成为中国书法技术和形式上最重要的特征。书法所包含的运动特征影响到中国的各种艺术，尤其是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