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仁厚:牟宗三先生与心性工夫
道德实践如何可能?道德实体如何起用?这二句提问,正是有关工夫的问题,也是实践入路的问题。实践,可分为主观面的实践,和客观面的实践:
(1)主观面之纵的实践,是上达天德以与天道天命通合为一。这里所要求的,是成就生命之「质」的纯一高明。(高明以配天)。
(2)客观面之横的实践,就人间而言,是“联属家国天下而为一体”;就万物而言,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里所要求的,是成就生命之“量”的广大博厚。(博厚以配地)。
儒家讲内圣外王,内圣之学要求成德,外王方面要求成事功,二者皆重实践。唯外王事功方面的客观实践,重点不在成道德,必要时,它可以运用谋畧,而多有开合变化与权宜方便。不同于内圣工夫之坦坦康平。因此之故,平常所谓实践工夫入路,多就内圣成德一面进行讨论。总起来可以分为两路:
(1)由本体开工夫——由本体呈现而开显工夫进路。
(2)由工夫证本体——在工夫实践中体证(体现)本体。
儒家所说的本体,从超越义说,是指天道诚体;从内在义说,是指仁与心性。依儒家的义理,超越义的本体与内在义的本体,其实又是上下通贯的。既可以讲“由超越而内在”,如孔子“天生德于予”,便是由天而人,由超越而内在。同时它又讲天人合一(合德),所以也可以讲“由内在而超越”,如孟子“尽心知性以知天”,便是由人而天,由内在而超越。
如此说来,本体与工夫,二者实相即而不相离,所以后儒便说“即本体即工夫,即工夫即本体”(即字,犹今口语:同时是)。也说“即体即用,体用不二”。又说“承体起用,即用见体”。因为,不承体,则将难以成德成善;不起用,则将无从证见道体之生化大用。须知“体”本身是潜隐自存的,必须有一步工夫使它由隐而显,呈现起用来成就价值。这样,才能证实儒家讲的本体,不只是指潜隐自存的实体本身,而更着重于那个持续呈现起用的实体(生化流行、繁兴大用的活体)。
三、儒家工夫的类型
儒家的心性工夫,实因义理之分系而各有专属。自来有“程朱”“陆王”之分,又有“濂、洛、关、闽”之说。但程朱、陆王二系之分,实于义理之分判有不尽(只讲了心性为二、心性为一,未及以心着性)。而且平常所谓“程朱”,其实是以一程(伊川)概括二程,大程子被讲得不见了。伊川朱子讲“性即理”而排斥“心即理”,成为“心性为二、理在心外”的系统。陆王的“心即理”则同时承认“性即理”。因为陆王是本于孟子“仁义内在”而说“心即理”。不但程明道可以承认(明道讲孟子“尽心、知性、知天”时,也说“只心便是天”。本心便是天理,理内在于心,当然可讲“心即理”)。周、张虽无此语,但也可无异议。唯北宋理学只有义理之开展,尚无系统之分化。因此,儒家心性工夫之类型,也要到南宋才朗现出来。
洛学南传,分二支结集于李延平与胡五峯。二人皆精到中肯,而能开出确定之工夫入路。
(1)李延平从《中庸》入。主静坐以观喜怒哀乐未发前之大本气象。这是“超越的逆觉体证”(逆,反也。如孟子“反身而诚”之反)。从反观自省中证见本体。这是静复以见体,是慎独工夫所必函者。
(2)胡五峯从《孟子》来。其工夫是就良心发见处,直下体证而肯认之以为体。这是顺孟子“求放心”与程明道“识仁体”而来。是“内在的逆觉体证”。延平之静坐,是与现实生活隔离一下。此隔,即是超越。不隔离现实生活而“当下即是”,此便是内在。超越的体证与内在的体证,同样都是“逆觉”工夫,也可以说是逆觉的两种形态。在南宋理学分系之前,一方面有延平、五峯同时开出逆觉体证的两种形态(皆属纵贯系统);一方面又有朱子承伊川而开出“即物穷理”的横摄系统。据此可知儒家内圣成德之教,不但内涵充实丰沛,而其义路亦确能不偏不倚,坦荡平正。
四、牟先生的工夫指点
在上文引子中,一开头便举述牟先生二句话:一句是不做工夫,只做“开朗”二字。一句是“静坐不能增加我的道德感,故无须静坐”。
其实,“开朗”二字,正是绝大的工夫。而道德感之不断增强,也正是内圣成德最为充沛的力量。
孔子曾经说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隐蔽、隐藏,必成隐私。隐私乃是生命的暗角,藏垢纳污,吞食光明,莫此为甚。“无隐”即表示孔子生命中没有暗角,生活言行,全幅敞开,皆与二三子共见共闻。这生命的“无隐”,即是生命的“开朗”。在这里,全是光天化日,没有人欲之私。于是,当前之“开朗”与前圣之“无隐”,正好显发出心性工夫之“古道照颜色”。
至于牟先生说他不做工夫,乃是尅就世间那些杂七杂八的所谓工夫而言。那些工夫,常只是曲道偏方。而从事那类工夫的人,也不免夹带私心以自便。所以牟先生当头便说他不做工夫。然而生命的学问重实践,实践就必须有工夫入路。所以少顷之后,又正面说出他只做“开朗”二字。在这里,有遮有表,仍归周全。
第二句说静坐不能增加道德感,这是儒者的发声。儒家是道德的进路。凡是不能增强道德感,不能激发道德意识的种种讲说与践履,皆将不能获得儒者的青睐和首肯。而“静坐”只是一种方式,采用与否,各随其宜。李延平之静坐是“静复以见体”,从静坐隔离中证见天理本体之后,还须“冰解冻释”(化冰为水以润物),使“理融于事”。如此,才能回归现实生活,进行具体的道德实践。
落实于生活的心性实践,则自孔子以来,如“视、听、言、动”之“合礼”与居处之“恭”,执事之“敬”,与人之“忠”,以及曾子之“吾日三省吾身”,孟子之“善养吾浩然之气”,大学主诚意,中庸主慎独,易传“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这些都是工夫上的话。当然应该随时惕励,力行实践。
说到这里,我忽然记起牟先生早年提示的几句话,他说:“青年人做工夫,与中年以上直接就心性下手者不同。青年人生命畅旺,要努力开扩自己,不必为成规成矩所拘限。要勇于挺显文化理想,要提起理智兴趣以寻求义理系统。一个人的学术成就,也和道德成就一样,都是生命的光辉。”这几句话,最为中肯,亦最为当机。无论我们做老师的,做学生的,都该谨记践行。
五、心性工夫的开扩:三统并建
牟先生气性高狂,才品俊逸。他的生命形态,不同于“温、良、恭、俭、让”。他无论讲学论道,著述抒义,皆以光畅中国哲学之传统,昭苏民族文化生命为职志。其学思之精敏,慧识之弘卓,以及文化意识之緜穆强烈,皆非时流之所及。他一贯地超脱工夫的形式,而直从文化意识以显发出学思慧光。
首先,他分儒学为三期。先秦儒学为第一期,宋明理学为第二期,当代为第三期。第三期的儒学,不只是“道统”的问题,还有“学统”“政统”上的问题。以前,只讲道统,道统涵容学统,所以圣贤之道同时也就是圣贤之学。学与教是合一的。但百余年来,西方强势的科技文明,猛烈地冲激中国文化。这种希腊传统的知识性的学问,在中国没有发展成为文化传统。由于科技之不足,使得道统(文化大统)中本所涵蕴的“开物成务”、“利用厚生”,也难以繁兴大用,利济群生。这样的文化情势,逼迫我们必须自觉地调整民族文化心灵的表现形态,使知性主体从德性主体的笼罩之下透显出来,以“主客相对、心物相对”的形态来表现,来展开认知活动。如此,中国文化便自然可以自本自根,逐步发展出科学(知识之学)。这是对圣贤之道与圣贤之学的一步重大深远的疏导,也是由内圣通向外王的一步工夫之开扩。
再来,是“政统的继续”。牟先生指出,中国传统政治,只有治道而无政道。“治道”指治权运作的轨道。宰相制度可为代表。“政道”指政权移转的轨道。我们检视中国历史上政权移转的方式:一是“禅让”(贤者为君,很好,可惜禅让未成制度)。二是“世袭”(父子相继,是制度,但那是家天下的制度,不能天下为公,故儒家反对家天下而赞成革命)。三是“革命”(革命顺天应人,也很好,但汤武革命的结果,还是家天下。而且革命必须动刀兵,这也不好)。四是“打天下”(枪杆子里出政权,更不理性了)。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政治的政权移转,没有建立客观法制化的轨道。因而形成“朝代更替、治乱相循”,“君位继承,骨肉相残”,“宰相地位,受制于君”的三大困局。而近代西方发展完成的民主政体,却正好提供了客观法制化的政权移转之轨道,可以消解这三大困局。同时使儒家“修德爱民”的“仁政王道”,也可以落实于民主政治,而逐步求其实现。这也是从“道统”而开显出来的法制化的“政道”。这种客观的实践,也同样是从内圣通向外王的另一步工夫之开扩。
我曾以“大的理解,大的著作”为题,介述《牟宗三先生全集》的出版。今天,我仍然是从“大的理解,大的工夫”来指述他的新儒三统所开显的工夫形态(一是道统的光大,二是学统的开出,三是政统的继续)。当代新儒家的文化使命,正是落在这“三统并建”上。同时,这三统并建的架构,实可容纳所有大学与所有科系的全体师生,都可各有门路,从不同层次不同角度来参与中国文化的复兴。所谓“涓涓之流,可成江海”。任何人的点滴成就,都是文化的成果,都是价值的精华。第三期的儒学发展,不应该只是儒家学者的事,而是人人都要分担的文化责任。希望国人同心同德,勇于献身,以合力汇为新时代的文化巨流。
(本文为2015.10.25第十一届“当代新儒学国际会议”大会发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