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沙孟海翰墨生涯序

沙孟海翰墨生涯序
启功

我初次拜观沙孟海先生的字,是在北京荣宝斋。我既没见过沙老先生的面,也没看过他执笔写字。但从纸上得到的印象,仿佛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看他的下笔,是直抒胸臆地直来直去;看他的行笔,可算是随心所往而不逾矩。笔与笔、字与字之间,都是那么亲密而无隔阂。古人好以“茂密雄强”形容书风,于是有人提出“疏可走马,密不通风”之喻,其实凡是有意的疏密,都会给人“作态”之感。沙先生的字,往深里看去,确实有多方面的根底修养;而使我最敬佩处则是无论笔的利钝,纸的精粗,人的高低,好像他都没看见,拿起便写,给人以浩浩落落之感。虽年逾八旬,眼不花,手不颤,无论书信、文稿,都不超出一厘米的小字。这只归之于功夫、性格、学问、素养综合的效果吧!
后来有机会见到了老先生,看他腰杆笔直,声音沉厚洪亮,接谈得知,他长我十二岁,真令我自愧蒲柳先零了。没见先生,总是以忘年相待。当我在“条件反射”的情况下执礼毕恭时,先生说:“你再客气,我不和你作朋友了!”我不由得大笑,所笑不是别的,而是觉得像小孩所说“我不跟你好了”似的。这句老天真的话,可惜当时没有拿录音笔录下保存。我每到杭州,必登门拜谒,坐在小客厅里,先生也不太让谁在座,随便各找座位,就谈起天来。经过两三次,我发现一事,先生都是随手拿一把小椅靠房门处一坐。本来很自然,但仔细想来,那是这个屋中最末一个位子,于是小中见大,使我得窥先生律己待人是如何严格了。
每次酒席,游览之余,都不免有当场题诗的活动。我如果有甚临时打油小事,写出稿来总要先呈给先生看过,先生常常郑重地指出:“这句不好!”我有时因为没明白不好何在,又当怎改,问先生时,先生加重语气:“就是不好!”我再这“一喝”之后,也知道怎么不好和怎么改了,这一喝的情谊,应该有多么大的分量啊!
先生近年正在编辑有关书法史的一部稿子,许多方面,总是很轻松地交换意见。为什么说“轻松”,因为先生从来不摆出“不耻下问”的架势或口气,这样我也才毫不顾虑地陈述管见。有时拿过一篇写出的稿纸,让我逐句看,我也“忘其所以”,指手划脚,先生竟像记笔记似的一字字在稿纸上改。事后,我清醒起来,大为后悔失礼,而先生却欣然点头,似乎肯定了我背诵功课的及格。
由于居住南北甚远,我获陪杖履,次数并不太多,每次见面也不一定都有甚么问题讨论,默然片刻,也觉得有“虚往实归”之获。近几年先生有一件痛心的事,我见面时不敢慰问,以免引他伤心,他只有“唉”了一声,就很明显地找个话题说起。可知他是能事事自寻排遣的。

我闻:静者多寿、学者多寿、书家多寿,我再补充一句:“人所敬爱的人,必然多寿!”
一九八八年孟春启功敬识
选自沙孟海先生纪念集《翰墨春秋》
转自兰亭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