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残荷听雨声”——林黛玉为何要错引李商隐的千古名句?
这句诗出自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很多人这里认为有错字,大概是看了《红楼梦》中林黛玉对这句诗的引用:
(第四十回)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注意林黛玉这里说不爱李商隐的诗,却只喜欢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将义山诗中的“枯荷”改成了“残荷”。这就是后世人认为有出入的地方了。
其实曹雪芹如此下笔,是考虑了林黛玉的心境的,也就是说从书中人的角度来说,林黛玉是故意用“残荷”代替“枯荷”,而非无心之失。
宝黛的爱情,若即若离,看上去一往情深,实则危机四伏。贾宝玉是个痴儿,心中未曾作他想,林黛玉却是百转千回,时时刻刻为这份感情焦虑、试探。她根本不能确定宝玉对自己的感情的真实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缺乏安全感——被这么多美女环绕,个个都家底丰厚、如花似玉、关系错综复杂。自己一个孤儿寄人篱下,得到这份感情是多么地不容易?虽然明知宝玉最看重自己,却还总是患得患失,在希望和失望中不断反复、沉沦。
但是毕竟还是有希望的,他们的爱情中,每次都是林黛玉在作,贾宝玉在赔罪,其实这都是黛玉缺乏安全感,不断地需要宝玉做出保证,加强自己身份认同的表现。在这些反复地生气、争吵、和解中,两人的心是越靠越近的,这份爱情虽然风雨飘摇,却总归还是在贾宝玉的真情下存在着希望。
枯荷,是死亡,而残荷,只是孤单、寥落,却还有这一线生机。
这就是为什么林黛玉要将李商隐的诗修改一字,她自己就是诗中“残荷”,一颗心寂寞寥落,但是一直在等待着“雨声”,即宝玉的爱情来临。
话说回来,李商隐的作品中为何使用“枯荷”呢?
我们来详细看李义山的这首作品:《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标题挺长,也交代清楚了一些问题,什么时候写的,在哪儿写的,写给谁的,为什么要写这首诗。
“宿骆氏亭”,在骆氏亭借宿,凡是用“宿”字,基本上是行宿,借宿,在自己家,是“居”。“寄怀”,抒发、寄托情怀。因为在这里有动作对象,那么“寄”很可能是个动词,是把我的情感写成诗寄给朋友的意思。寄给谁呢?崔雍、崔衮。
崔雍、崔衮是两兄弟,是李商隐的从表兄弟,比李商隐小几岁,属于一起学习成长的玩伴,他们的父亲就是崔戎。李商隐在令狐楚调走之后,在官场上没人提携,所以一直中不了进士。幸亏年纪还小,又得到崔戎的赏识,让他去王屋山潜心修道读书备考。
在中进士之前的这几年,崔戎对李商隐的非常照顾,李商隐也和两个小伙伴关系密切,这一点在他在《安平公诗》中说得很清楚:“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崔戎是博陵郡王之后;又称赞两位小伙伴:“仲子延岳年十六,面如白玉欹乌纱。其弟炳章犹两丱,瑶林琼树含奇花。”将两位公子夸出花来。
其实李商隐一生算是典型的“多遇贵人”,自小丧父而贫,却因为文采机智让众多“贵人”对他青眼有加。初有家叔授业,后有令狐楚传骈文,又有崔戎多方照拂,终中进士,再后入王茂元幕府,这位节度使甚至将女儿都嫁给了他,可见李商隐这人真心让人喜爱、钦服。
可是如此不错的际遇,终无用武之地。他一生抑郁,无法实现心中抱负,只在诗文上独成一派。多读李商隐的作品,除了文采风流、情绪深藏、表意宛转,很容易能读出他个人性格的敏感、细致,甚至有些极端——不是这种性格,无法开创朦胧诗派,可正是这种性格,让他空负一身才情和壮志,无法在仕途上走出一片天地。
性格决定命运,此话果真不假。
聊远了,收回来。为什么李商隐会在借宿他处的时候寄怀崔雍、崔衮这两个小伙伴呢?
这首诗作于太和八年,当时李商隐离开崔家,旅宿在骆姓人家的园亭里,寂寥中怀念起崔雍、崔衮两位从表兄弟,写下了这首很有情韵的小诗。这其中有个关键点,那就是崔戎于太和七年去世了。所以这应该是在办完崔戎的丧事之后,李商隐告别两兄弟,回山继续攻读。作为年长六七岁的大哥哥,在路上偶有所感,写首诗安慰一下两个小兄弟,合情合理,也是自我悲伤情感的遣怀。
李商隐有这个心思,但是作品中只是平淡叙事写景,并未多言。这是一种含蓄的情感表达,是唐诗最常用的情景交融手法的延续。
“竹坞无尘水槛清”。坞(wù),小码头,水边小建筑。“槛”,这里读“ jiàn ”,栏杆的意思,注意不是门槛。“水槛”,指临水有栏杆的亭榭,就是骆氏亭了。
碧竹掩映的骆氏亭干净无尘,水色清清。
这一句写景色清雅、清爽,却也透着一丝丝冷冽。
“相思迢递隔重城”。“迢递”(tiáo dì),遥远的样子。
(我对你们的)相思之情飞向远方,却隔着重重的高城。
第二句直接从写景进入情绪表达,相对于“起承转合”的文法套路,这种进入是超前的,这也意味着第三四句的起伏会和普通诗作有些不一样。自从中唐韩愈散文入诗之后,诗人们开始了对诗歌文法进行突破,到了李商隐的晚唐,这条路越走越宽,终于形成了一种乱序的风格,从脉络上让诗人的情思表达更加活跃或者迷离。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作品都是朦胧诗,但是原来中规中矩,每句该如何写的文法已经不再是规则了。只要情感表达好,诗意高潮能够迭起,是否在第三句“转”,在第四句“放”,“合”,都不再是诗人创作的首要考虑。
“秋阴不散霜飞晚”。起霜有两个条件,一是地面温度低于零度且干燥,二是空中有足够结霜的水气。那为什么“秋阴不散”反而会导致“霜飞晚”呢?因为要下雨了,打湿地面,自然就不具备打霜的条件了。
时值深秋,空中阴霾却常聚不散,一场秋雨呼之欲来,估计看不到打霜了。
义山在这里果然与众不同,他在第三句又开始写景了,但是他的写景,其实都是构思精巧的预埋,也就是为了创造出绝世金句在挖坑,做铺垫。
“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一句就是千古名句,当然有一大部分功劳要归于林黛玉的修改引用。
水中的荷花早已凋零,只留了满池枯叶供人聆听雨珠滴响的声音。
第四句和第三句是紧密相关的。因为“秋阴不散”,所以才有雨,因为“霜飞晚”,所以才是“枯荷”。试想如果是打了霜,或者已经被雨水浸润的荷叶,还适合用“枯”字来形容吗?
李商隐这里看到的是空中阴霾聚集,冷雨将落未落,而满池的枯荷在风中摇曳,准备迎接雨水的到来。
大部分人赏析这首诗,认为这一句美就美在“雨打枯荷”——淅沥的秋雨,洒落在枯荷上,发出一片错落有致的声响,别具一种美的情趣。其实这正是第三句描写天气变化的铺垫反转,枯荷给人一种残败衰飒之感,本无可“留”的价值;但秋雨的到来就不同了,自己这样一个思念朋友而失眠的羁旅之人,因为能聆听到枯荷秋雨的清韵而略慰相思,稍解寂寞,所以反而庆幸枯荷之“留”了。
对这种“枯荷打雨”的情境,虽然暂时是诗人的想象,但必然是旅人常年所体验到的伤感。所以说这首绝句的重点爆发虽然是在尾句,但是绝对无法离开第三句的基础。
“雨打枯荷”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久听之后,这单调而凄清的声音,却更增加了环境的寂寥,从而更加深了对朋友的思念。
李商隐的“枯荷打雨”,是因为友情。
林黛玉的“残荷”仅存,是因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