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源、聂卫平与柯洁:天才无法全身而退

7月2日,24岁的中国围棋国手范蕴若自杀身故,围棋这项看似平静的运动却有着刀剑无情的一面。

去年我曾写过一篇中日韩围棋争霸往事,今天为了纪念范国手,增补了一些故事重新发出,无关胜负,只为黑白。

天元
1939年9月,日军集结10万兵力分三路攻向长沙,目标“在最短时间内,歼灭国军第九战区主力”。同月28日,日本镰仓建长寺,25岁的吴清源与30岁的木谷实摆下擂争十番棋,遵古法,以命搏。
六年前,吴清源打败师兄桥本宇太郎,获得向当世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挑战的机会。本因坊一门绵延三百年,是日本围棋四大家族之首。
1909年,本因坊门下四段棋手高部道平访华,横扫中国棋界,我们的顶尖高手悉数被打到降级,清末棋手李子干在诗中悲叹:“十万长平骨,误在读父书”。
吴清源挑战秀哉的那局棋轰动了整个日本,时年十九岁的吴清源以“三三、星、天元”开局,每一手棋都是在向围棋的传统禁忌宣战。由于秀哉拥有随时暂停的权力,这局棋下了整整三个月,吴清源在一次休息途中路过侧室,看见本因坊的弟子人手一本棋谱,研究从收官到终局的全部可能。
< 吴清源(右)挑战本因坊秀哉,1933年 >
惊魂未定的吴清源问老师濑越宪作怎么办,濑越回道:“打下去。”
最终,吴清源以两目败北,秀哉虽然赢了,但他也知道新时代已经到来,于是把本因坊的名号转让给日本棋院,并在几年后举办引退赛,应战并击败他的就是当时青年棋手的代表木谷实。
秀哉引退,谁将是新的霸主,日本大报《读卖新闻》请来吴清源和木谷实,以江户时代最残酷的升降十番棋为赛制,让两人决一高下。十番棋相当于剑客互刺,棋战中净胜四局的一方就能把对手降级,并终生不可逆转。
在此之前,吴清源对木谷实负多胜少,军部的人希望木谷胜出,以配合战场上日军的攻势。第一局在镰仓建长寺的禅院里进行,采用“同馆食宿、闭门封棋”的方式,共耗时三天。
木谷执黑先行,一改往日“新布局”的棋风,牢固占地后在中盘直接杀入吴清源的阵中,以轻灵著称的吴清源且退且战,身陷劣势仍顽强抵抗。激战到第三天深夜时,木谷在下完第157手后鲜血从鼻孔流出,被抬到走廊用毛巾冷敷额头
绞尽脑汁的吴清源根本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情形,重压之下他感觉自己的鲜血都要从天灵盖喷出了。但是,现场实录见报后,吴清源被日本棋迷痛骂:“为什么不马上休息一下,你这个惨无人道的赌棍!”
下到193手时,木谷出现失着,吴清源抓住最后的胜机挑起劫争,白棋实现逆转以两目胜出,这是吴清源一生近百局擂争十番棋的第一局。
和木谷下完第六局时已经是第二年的10月份,吴清源用五胜一败把木谷实打到降级,而中国战场的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也用天炉战法把日军的进攻挡在长沙城外,抗战就此进入相持阶段。
< 吴清源、木谷实升降十番棋 >
1941年,镰仓十番棋结束,获胜的吴清源让日本棋界感到尴尬,他也从此被架到了擂台之上,迎接一个又一个日本高手的十番棋挑战,解脱的路只有一条——棋败名裂。
此后十五年间,吴清源和十位日本顶尖棋手下了十次擂争十番棋,无一败绩,把对方全部打至降级。1961年,吴清源在赶路途中被一辆着急送货的摩托车撞飞,住院两个月后,留下了头痛的后遗症,自此远离职业棋坛。
擂台之外,被称为昭和棋圣的吴清源从未在正式比赛里赢得过任何头衔,他的故事在很久之后才被自己的祖国知晓。
擂台
自从高部道平在清末打败一众中国高手,国人方才如梦初醒,老祖宗传下来的围棋已经被邻邦视为国技,并把自己远远甩下。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击败我们的仅仅是个四段,在他之上还有不知多少个高手。
1960年,爱好围棋的陈毅元帅邀请日本围棋代表团访问中国,团长就是吴清源的老师濑越宪作,双方下了35局棋,日本棋手赢了32局。陈毅对中国的棋手们说,国运盛,则棋运盛,反之亦然。
三年后,19岁的青年棋手陈祖德战胜日本九段杉内雅男,实现了中国对战日本九段零的突破。
陈祖德生于上海,7岁拜围棋高手顾水如为师,顾水如是民国至解放前国内的代表棋手,曾指导过吴清源,陈祖德9岁时在受让5子的对局中赢了顾水如,棋谱寄到日本后引发棋界讨论,“九龄少年有此奇迹,当为吴清源第二”。
但是,年少成名的陈祖德在和日本棋手的交锋中首次感到了屈辱,在1961年的友谊赛上,日本一个业余棋手取得优势后,竟然自己站起来到院子里赏花,完全不把坐在对面的陈祖德当回事儿,自尊被深深刺伤的他发誓要“报仇雪恨”。
1963年,日本围棋代表团再度访华,创造了“中国流”布局的陈祖德五战五胜,其中苦战10小时战胜日方团长杉内九段的那盘棋最引人注目,收官读秒时,陈祖德瘫倒在椅背轻声说了句“一目”,凝视棋盘许久的杉内说,“我输了”。
此后十年间,围棋的对外交流被迫中断,陈祖德从青年变成中年,聂卫平、马晓春等后起之秀辈出,他在自传里写道:“当我有可能得到冠军时我得不到,而当我刚刚有可能被人击败时桂冠便马上失去了。命运对我实在不太公平。”
1975年,中断了十几年的全运会恢复,31岁的“老将”陈祖德杀入四强,决赛阶段的对手是小他八岁的聂卫平。
< 陈祖德(左)对弈聂卫平 >
比赛当天,陈祖德感到小聂神态自若、落子轻快,而他自己却冥思苦想依旧打不开局面,终于在一番长考之后,按停了时钟,相当于投子认输。其实,聂卫平比他更紧张,前一天晚上都没敢和别人一样出去逛街,心中一直忌惮他在棋盘上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据聂卫平回忆,当他看到陈祖德按停时钟的时候,觉得有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虽然看起来很镇定,但在裁判递过来的对局纪录上签字时,他的手抖得几乎写不了字。十四连胜,聂卫平拿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全国冠军,也在棋坛刮起了一股聂旋风。
当时的中国棋界,全国冠军并不是最高荣誉,能下赢日本的九段才是。在将近十年的中日友谊赛里,聂卫平战胜了数位日本九段高手,日本棋院终于在1984年向中国围棋协会提出建议,变友谊赛为对抗赛,采用擂台决战的方式分出高下。
1984年10月,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正式开幕,吴清源夫妇和七十余位日本围棋界人士前来祝贺。日方派出包括小林光一、加藤正夫等超一流高手在内的强大阵容,扬言只出三个人就可战而胜之,中方则由青年棋手领军,主将是聂卫平。
第一盘是汪见虹六段对依田纪基五段,下到中盘,形势不利的汪见虹喷出鼻血,手绢上一片殷红,在对局室观战的聂卫平马上想起了吴清源和木谷实的镰仓十番棋,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次的画面就在眼前发生。
中方第二个出场的江铸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连赢五场,以一人之力就打破了日本人的预言,直接请出了日方三将小林光一。
超一流棋手毕竟不凡,小林光一用一波六连胜杀到了聂卫平的帐下。退无可退的聂卫平把心一横,跟乒乓球队的耿丽娟借了一身绣着“中国”两个字的运动服穿在身上,在危急关头吸着氧气以两目半战胜了小林光一,然后又在东京以四目半的优势力克加藤正夫九段,让日方把早就准备好的闭幕式换成了联欢会。
1985年11月,打了一年的擂台赛下到了最后一局,双方主将的决战,聂卫平九段对藤泽秀行九段。这时候,中日围棋擂台赛已经成了全国人民都关心的比赛,新闻联播给对阵的每一局都作了讲解,最后一场还要现场直播。
曾经空空荡荡的北京体育馆人山人海,面对年过花甲的日本名誉棋圣藤泽秀行,聂卫平带上了氧气罐。鏖战七个小时,藤泽在读秒声中下出昏招,致胜一手就在眼前,聂卫平脑子里走马灯般闪回了眼前这位老人为中国围棋所作的种种善举,心中一声轻叹,然后落下一子,擒主将,中国胜。
< 聂卫平战胜藤泽秀行 >
闭幕式上,藤泽说他曾立下誓言,如果擂台赛输了就剃光头,聂卫平忙说,先生大可不必,您过去是我的老师,今后还是,结果藤泽回去之后还是“剃头明志”了。
比赛之初,日方本打算擂台赛只办一届,这下改成了每年都要办一届。在随后的第二、三届擂台赛上,中国队有如神助,不仅有聂卫平五连胜终结比赛的“神迹”,也有年轻的“妖刀”马晓春挑落日本超一流棋手的突破。
三届中日围棋擂台赛,横空出世的聂卫平战胜了日本四位不可一世的棋手,一举改变了世界围棋的格局,撼动日本的同时,也让一直在暗处卧薪尝胆的韩国棋界看到了分庭抗礼的希望。
1988年,第一届围棋世界杯富士通杯在日本举办。比赛间隙,韩国棋手张斗轸突然来到中国棋手的酒店房间,鞠躬说了声“谢谢”就转身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聂卫平和马晓春。
从聂卫平被封为棋圣的那天起,围棋这项起源中国风行日本的智力游戏,进入了中日韩三国争霸的时代。
捅破苍天
1985年,中国围棋代表团赴美交流,聂卫平他们在“赌城”拉斯维加斯遇到了一个叫车敏洙的韩国旅美棋手,虽然只有四段,但我们的人下不过他,最后聂卫平亲自跟他下了几盘,都赢了。
车敏洙不服,问聂卫平敢不敢和韩国围棋第一人比试比试,因为当时中韩还没建交,多次请示大使馆后才获得批准,这位从韩国赶来的“第一人”就是后来的“围棋皇帝”曹薰铉。
日后的一生宿敌聂卫平和曹薰铉就这么在美国相见了,当地的华人和韩国人还开了盘口,结果两人各胜一盘,打了平手,拉开了中韩围棋较量的帷幕。
1989年,台湾实业家应昌期效仿奥运会,创办四年一届的应氏杯世界围棋职业锦标赛,冠军奖金高达40万美金,至今仍为棋界最高。第一届比赛前,应昌期对聂卫平说,“这个比赛就是为你办的”。
首届应氏杯,中日两国高手尽出,而无人看好的韩国只获得了一个名额,来的人是时年34岁的曹薰铉。
曹薰铉10岁赴日学棋,拜濑越宪作为师,算是吴清源的忘年师弟。1972年3月,曹薰铉回国服兵役,成为一名驾驶轰炸机的上等兵。在军营服役的他听说同龄棋手赵治勋已经登上棋坛,斩获各种冠军的消息时,棋瘾难忍、叹苍天不公的曹薰铉恨不得开着轰炸机就往日本飞。
几个月后,日本棋界泰斗濑越宪作自杀,有人说是因为好友川端康成先走一步,也有人说因为失去了人生最后的爱徒曹薰铉,濑越在遗嘱里写道:“我不能下棋了,即使再多活几年,也无法为社会效力。”
兵役结束后,曹薰铉计划返回日本,可是却遭到本国棋手徐奉洙的强烈反对,此人从小自学成才,棋风不拘定式,虽然不受主流棋界认可,但异常顽强,所以外号野草,意为野火烧过,枯荣不死。
在韩国名人挑战赛里徐奉洙三比一赢了曹薰铉,听说曹要走,徐奉洙态度强硬,“输了就想跑,难怪韩国围棋被日本和中国瞧不起!”曹薰铉思虑再三,竟然留了下来,并在接下来的几年拿遍韩国国内棋赛的冠军,每当遇到徐奉洙的时候,两人不打招呼也不复盘。有人说,曹徐是一生的对手,可曹薰铉从没承认过。
< 徐奉洙(左)对阵曹薰铉 >
1984年,一位相熟的围棋老师找到曹薰铉,说有个全州的小孩天资不错,你想不想收为弟子。当时正处巅峰的曹薰铉摆摆手,说我才三十出头,收徒的事再等等吧。那位老师叹了口气说,那只能让他去日本找赵治勋了。闻听此言,曹薰铉咳嗽了一声,“孩子叫什么,带过来我看看”。老师赶忙回答:“李昌镐,今年九岁。”
李昌镐成为韩国围棋史上第一个内弟子,而且收徒的还是年纪轻轻的曹薰铉,围棋记者们都很意外,看到他就开玩笑:“曹国手,你担不担心养虎为患啊。”曹薰铉假装被说中,捂着胸口说:“输给弟子多幸福啊,不过得等到十年之后吧。”
四年后,曹薰铉带着整个韩国围棋界的期望征战应氏杯,并在一路冷眼中闯入决赛,对手是如日中天的聂卫平。决赛是五番棋,前三局聂卫平以二比一领先,第四局曹薰铉背水一战,两人力战到300手,聂卫平功亏一篑。
决胜局中,有燕子之称的曹薰铉没给聂卫平一点儿机会,下到中盘就胜负已分,聂投子认负的时候,韩国棋院欢声雷动,解说员把嗓子都喊哑了,徒弟李昌镐也激动得站了起来。
< 曹薰铉捧杯 >
那天,聂卫平的好友沈君山特意从台湾赶来,原本想给爱打桥牌的老聂搞个庆功赛,没想到会是输棋的结果。看到老友,在酒吧喝闷酒的聂卫平想起了吴清源对自己的告诫。
1988年,他和沈君山在日本拿了一个桥牌比赛的冠军,赛后晚宴上,聂卫平正吹嘘自己的战绩,吴清源在旁边冷不丁说了句:“搏二兔,不得一兔。”意思是批评他分散精力,说到兴头上的老聂怔在当场,尴尬至极。
沈君山问聂卫平,输给曹薰铉有什么感想,聂卫平说,我就一个想法,从楼上跳下去,沉默不语的俩人一直喝到深夜。
败者无眠,胜者也无眠。颁奖仪式结束之后,一直跟踪采访的韩国记者走进曹薰铉的房间,看到曹九段像力尽的马拉松运动员一样颓然地坐在地上,巨大的奖杯放在角落,装有40万美金的白色信封随意地摊在桌上。
看到相熟的记者,曹薰铉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今后,该是我们昌镐的时代了吧。”记者很意外,“昌镐能行吗?”曹薰铉用力点头,“能行!”
从9岁入段起,曹薰铉全力争胜了二十多年,在韩国棋手心里,日本和中国的围棋曾经像天那么高,现在,他终于把天给捅破了。
一生之敌
李昌镐没有让师父等十年。在曹薰铉应氏杯夺冠成为韩国民族英雄一年后,李昌镐就在国内棋赛的决赛中以三比二战胜恩师,世界围棋也在两年后,如曹薰铉所言进入了李昌镐时代。
1986年,11岁的李昌镐入段,正式成为职业棋手。那年,中国棋院成立了国少队,最先确定的两个队员是第一届棋童杯的冠亚军,10岁的常昊和9岁的罗洗河,去北京报到之前,两个人被送到华东师范大学心理系测智商,测试结果常昊138,罗洗河164。
< 聂卫平对常昊的指导棋 >
记者问他们俩,长大后的志向是什么?
罗洗河答:“打败赵治勋!”
常昊答:“打败全世界!”
七年后,常昊拜聂卫平为师,罗洗河拜马晓春为师,少年长成,出征擂台。在1996年的最后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常昊第三个出场,以石破天惊的六连胜结束了比赛,实现了22年前第一届时日本未能完成的“豪言”——只用三人战而胜之。
赛后,日方主将大竹英雄感叹:“日本围棋不能再指望我这样的老将了,年轻棋手们该从安逸里走出来了。”
擂台扬名一年后,常昊在中韩天元对抗赛上,遇到了自己一生的对手,已有六个世界冠军在握的“石佛”李昌镐。
< 李昌镐(左)对阵常昊 >
三番棋一比二败北之后,常昊开始了自己漫长的追赶之路。1997年到2004年,作为聂马之后的中国围棋第一人,常昊六次杀入世界大赛的决赛,无一胜出。
1998年8月1日,富士通杯决赛,常昊对阵李昌镐,收官阶段常九段已经胜券在握,在中央五解说的聂卫平甚至提前宣布:“感谢常昊给建军节献上大礼……”
谁知道话音刚落,常昊下了一个缓手,号称官子无敌的李昌镐没有放过,硬是把必输的棋救了回来,电视机前的无数棋迷捶胸顿足,常昊也在日后被称为“千年老二”。
2004年4月,第五届应氏杯如约而至,创始人应昌期老先生已经在七年前离世,没有看到中国棋手夺冠成为他心中最大的遗憾。这届比赛风云际会,除了常昊和李昌镐,中韩另一对一生之敌古力和李世石初次亮相,但两人都在首轮就被淘汰。
带着涅槃重生觉悟的常昊再次进入决赛,对手是韩国棋手“毒蛇”崔哲翰。前两局,双方在汉城打成一比一,后三局回到北京,常昊先下一城。在第五局棋开始前,常昊用香皂洗了两遍手,他在恍惚间想起了十番棋时代的吴清源,那个在中日擂台赛时指导过自己的耄耋老人。
下到167手,常昊的黑棋杀到敌军阵中,一下连通了周围的棋,讲棋室内一片惊呼,“能赢!”此时,两人的时间都已用尽,裁判开始读秒,崔哲翰知道常昊有关键时刻下缓手的弱点,落子如飞地施加压力,常昊紧跟对方节奏,丝毫不乱。
下午六时整,裁判宣布常昊以3点优势击败崔哲翰,无数记者涌入对局室,应昌期的儿子应明皓拉着中国棋院院长王汝南的手,只说了半句“十七个年头了……”就无语凝噎。
一生没有得过世界冠军的聂卫平挥着扇子对常昊说:“从这里开始狂奔吧!去夺取你能夺取的一切,很多冠军在等着你拿呢!”常昊先给大家鞠了一躬,轻声说道:“这个冠军来得晚了一些,但毕竟还是来了,我为应老先生了了心愿,为师父报了十六年前的一箭之仇。”
< 应明皓给常昊颁发应氏杯奖杯 >
庆功宴上,应明皓请常昊为决赛的棋谱签字,然后带回了台北,在父亲的墓前焚烧祭奠。北定中原日,无忘告乃翁。
应氏杯之后,常昊脱胎换骨,在之后的两次决赛中零封李昌镐夺冠,统治棋坛十年的李昌镐带着17个世界冠军的纪录走下神坛。
伤逝
吴清源的师兄桥本宇太郎说过,冒险于围棋世界的人,无一人一帆风顺过。
拼杀一生的曹薰铉当选国会议员时有人问他:“是否怀念胜负的世界?”曹议员回道:“我再也不怀念了。”下到晚年仍有幸从胜负世界“全身而退”的棋手确实不多,很多天才都半路夭折了,比如让聂卫平扼腕叹息的天才棋手钱宇平。
< 钱宇平 >
生于1966年的钱宇平6岁学棋,19岁出战中日擂台赛惜败小林光一,21岁升为九段,1991年夺得全国冠军,三年后打入富士通杯决赛,本来有望成为中国的第一个围棋世界冠军。
可是到了决赛之前,钱宇平突然找到围棋队总教练聂卫平,说他头疼,决赛弃权。聂卫平懵了,说绝对不行,从来没有一个棋手因为头疼放弃这么重要的一盘棋。出发那天,聂卫平拿着护照敲门,屋里的钱宇平还是那句“我头疼”,老聂急了,说你今天不去,以后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了,钱宇平以沉默回应。
决赛当天,钱宇平的对手赵治勋不敢相信自己不战而胜,5年前遭遇车祸的他缠着绑带也要赶去比赛,他说“作为一个棋手,我爬也会爬到赛场”。聂卫平在自传写道,“他是怕赵治勋,而且是非常怕”。
就像巴顿不相信精神崩溃的士兵一样,当时也很少有人能理解不敢面对胜负的钱宇平,患上神经压抑症的他已经无法重返赛场了。2018年,52岁的钱宇平在家中突发脑溢血,医生全力救治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康复出院后又摸上了棋子,“每天在网上下两盘”,眼神中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淡然。
十几天前,患有抑郁症的围棋国手范蕴若八段在家中坠楼身故,年仅24岁。好友柯洁发了一张全黑图片,配文“跨过生死寒冬,记得多添置衣物,保重……”
“劫”是围棋术语,意为黑白纠缠不清的局面,局部劫争可能决定全盘的胜负,棋可劫生,人生未必可以劫还。
黑白
1984年,70岁的吴清源举办引退仪式,曾和他在十番棋里生死较量过的对手们悉数到场,以每人一手的联棋向他致敬,与日本棋界恩怨友敌数十年后,这位无法被定义的棋手赢得了客居之地举国的敬意。
71岁的桥本师兄把第一手棋下在了天元,吴清源笑了,还以师兄的名手飞挂天元,会场里的八百多人掌声雷动,桥本身后的九位棋手低头垂泪,此局再也无关胜负了。
< 电影《吴清源》 >
导演田壮壮拍吴清源的传记片时,两人对谈了几十回,田壮壮说他一回都没听懂过。临别前,田壮壮祝老人长寿,活到一百多岁,吴清源摇了摇头,伸出一个指头,“我就活到一百岁,那边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呢”。
2014年百岁生日过后五个月,吴清源在睡梦中安详离去。大病初愈的聂卫平特意到日本参加大师的追思会,之后还拉着儿子孔令文到恩师藤泽秀行家里上香,他托着病体伏在榻榻米艰难一拜,师母拿出一张照片,说你看,藤泽先生笑得多开心。
照片中,藤泽秀行抱着时年两岁的孔令文,旁边是棋力巅峰时期的聂卫平。
在1991年的中日天元对抗赛中,聂卫平对阵林海峰下了一手惊呆观战众人的棋,被评价为“鬼神之手”,有人说这是一手“不是人下的妖棋”。26年后,在野狐围棋网的一盘对局中,聂卫平明白了什么是“妖棋”,他的对手“Master”连斩包括他在内的60位中日韩顶尖高手,并在对局后打出一行字:“谢谢聂老师,我是AlphaGo的黄博士。”
为了表示对聂卫平的敬意,人工智能Master把30秒一手的思考时间改成了一分钟。
对于人类棋手来说,AlphaGo就是“神”的化身。
在李世石对阵AlphaGo的第二局中,执黑的人工智能下了一手超出所有职业棋手想象的棋,在现场观战的江铸久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感觉吴清源又回来了,通过AlphaGo继续下自己的六合之棋。
李世石之后,柯洁也跟AlphaGo下了三盘,最后一局下到中盘的时候,他冲出了对局室,抱住闻声前来的人大声痛哭:“我赢不了,我做不到!”
如果吴先生真回来了,他会拍拍柯洁的肩膀,然后坐在AlphaGo的对面,轻快地落下一子,无关胜负,只为黑白。
参考文献:
[1] 吴清源,《天外有天》,北京燕山出版社
[2] 聂卫平,《围棋人生》,文化艺术出版社
[3] 陈祖德,《超越自我》,中央编译出版社
[4] 央视纪录片《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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