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梁厝千秋业(下)

3
穿过始建于南宋的永盛梁氏宗祠、梅涧书屋旧址,走过明代遗风的文昌宫天井石阶,抚看着那些被岁月打磨成圆弧的石棱、被虫噬得百孔千疮的木板,感受着那古韵沉静、不动声色,所有的联想仿佛都聚焦于这座村庄。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目光被大王庙中的一段不起眼的石碑文所吸引——“时逢谦戍台凯归”。“这指的是戍守台湾吗?”“对啊,说的正是梁鸣谦随沈葆桢戍守台湾,与日本人打仗,凯旋时,刚好大王宫翻修完成。”梁振榕先生的回答顷刻激起了我对另一个话题的关注,那便是永盛梁氏与台湾的关系。没有想到,探究下来,渊源自古即有。清朝乾隆年间,太常寺卿梁上国就曾上疏建议清廷加强对台湾的管理,把噶玛兰地区收入版图,加强管理与开发,并建议鼓励当地民众开垦荒地,归民所有,未垦之地则实行屯田。
梁鸣谦,科技翻译家,曾担任过船政局文书翻译,为清末引进西方先进技术立过大功。据说当时船政局的机器都来自于国外,零件名称、性能、操作说明都需要翻译,他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官授三品。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以琉球船民漂流到台湾被山地少数民族误杀为借口,入侵台湾。清廷派沈葆桢为钦差大臣,赴台办理海防,与日本进行撤兵交涉,梁鸣谦作为重要幕僚受邀同行,不仅负责计划、奏章、文告的撰写,还提出了“民族焉重、国土为要、民心为安、处事为稳”的主张,并着手选将练兵,严防警备,扩张声势,积极应对日本的军事威胁。日军退出台湾之后,他建议将台湾道所辖一府三县二厅改为两府十县,福建巡抚移驻台湾,开发台北煤矿,减轻煤税,筑碉堡,增炮台等,绝大部分被沈葆桢采纳。他还倡议为明延平郡王郑成功建祠,表彰他收复台湾的历史功勋。光绪元年(1875),他随沈葆桢返闽,以抚台功勋加二品衔,以候补道任用。石碑上“时逢谦戍台凯归”指的便是这一段。
梁氏在台湾也建有梁厝,梁氏宗亲也还有几千人。有的现在还保持联系。梁振榕参与了 2005年梁氏海外宗亲返乡祭祖的接待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了族谱里一些以前不常被提起的名字,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永盛梁氏与台湾不可分割的骨肉亲情。据了解,1949 年随蒋介石赴台的梁家人就包含了台湾党政军要人梁序昭、梁敬、梁训勤等,而其中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曾任台湾干部训练团中将教育长、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会议主席团主席的梁孝煌。“我曾经与他通过信,当年他的曾祖父梁章钜墓前的神道碑要从洪山桥迁回梁厝村,我们想给他盖个亭子,为亭名征求他的意见,原本以为他会选'御碑亭’,没有想到,他最后选了'思乡亭’”。梁孝煌先生是福州一中的学生,曾参加过抗日战争,1949 年自青岛赴台。他曾捐给母校 10 万元新台币,还出资修建了“孝煌图书馆”,设立了“梁孝煌伉俪助学金”。他生前再三呼吁两岸和平统一,并为之奔走努力。2014 年,他在睡梦中辞世,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骨灰撒在台湾海峡。

那条并不太宽的海峡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西岸的风东岸的雨在上空飘移、杂糅,分不清哪与哪,谁和谁。梁振榕先生给我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他说,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空军少将梁敬准被台湾方面秘密处决了,起因是台湾方面听到了他的大哥通过电波对他的喊话。国家的悲剧、家族的心酸,一代梁厝人心头无法结痂的伤痛,讳莫如深。那个时代,人为的藩篱可以阻隔亲人的相聚,却阻不断族人之间万有引力般的心心相映。2015 年,明朝官派移居琉球协助当地操舟航海的闽人三十六姓之一的梁嵩后裔,经过数百年不断的入闽寻根,终于从福州永盛《梁氏族谱》(古谱)中,对接上了梁氏根源。内在坚强的凝聚力可以成为走出去的自信,也可以成为再回归的集结号。
因为分期改建修葺,古厝按工程进度被分成了几部分,隔着密闭严实的防尘墙,穿过堆积着各种建材的工地,一时无法在日光渐弱的午后辨别来去的方向。我曾试图按照当年永盛梁氏迁徙的路线来一次回溯性的走访,却被现实分解得支离破碎。据梁氏教育基金会常务理事梁珪东先生介绍,目前住在鼓岭梁厝里的多是已回迁六七百年的乡民,定居于此的不过百七十人,绝大多数因有了其他居所,大都下了山;随着原先永泰赤壁旅游景区开发者的易手,永福梁厝终究成为遗迹,半山旧梯田处或有野兽出没,只余蔓草掩映的残埂砖石依稀装点着昔日繁盛;琅岐梁厝是少数还建有宗祠的分支,但也不过几百人;洪山桥梁厝是一个蛮有名的地点,但是,经过当地改造,梁章钜墓迁移之后,也只保留原来的“梁厝路”……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延展、居所的迁移、人员的流动和世风的开放,永盛梁氏的脚步早已延伸到世界各地。真正只有梁家人居住的梁厝村几乎不复存在。没有梁家人居住的历史文化街区还能被称作“梁厝”吗?也许,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它叫什么名字,属于哪一分支。所有的人与事物都会消亡,只有精神与文化的内核永续长存,历久弥新,那才是一个家族接续传承的意义。永盛梁厝千年立世的密钥,其实就藏在中华文脉绵绵不绝的历史进程中。
刊于《闽都文化》2021年第三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