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卧东山那些年,他是远志

“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至今墩下潇潇雨,犹唱当时奈何许。”许多年后,有人再回忆起那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总能想起那个悠然自得的身影,隐居东山许多年,在谢家倾颓之时出山,明明可以做远志,可却被人讽刺为小草。

他是魏晋风度的领军人,是百年王谢家族最耀眼的星子。

谢安,出生于乌衣巷边夕阳斜的谢家。是太常谢裒第三子,镇西将军谢尚的堂弟。在魏晋那样的朝代中,出身名门,几乎就奠定了他一生辉煌的基础。他也诚然不辱使命,自幼便显现出了不同凡响的风韵与气度。谢安四岁时,名士桓彝评价他:“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王承,东晋初年名士)。”

在那个血缘决定地位的时代里,谢安想要做官简直是轻而易举,但他却并不想如此。谢安少年时,得到了名士王蒙与王导的器重,上层社会中享有较高的声誉。连朝廷也为他的声名所动容,想征召他入司徒府,授任他佐著作郎的职位。但谢安却以病推辞了。

他并非平庸之辈,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心也一直蠢蠢欲动。但谢安不希望以此来实现自己的抱负,他的胸怀里,有更远大的志向。

为了这个志向,他选择了一条当时十分盛行的道路:隐居。隐居的地点就选在了当时的文化中心,会稽郡。

当是时,王羲之、许询和支道林等名士都徜徉在会稽山水里,出门捕鱼打猎,归来吟诗作文。寄情山水之中,远比局限一方,做个小官要来的自在。可声名在外,谢安还是免去不了俗尘。

他曾因扬州刺史逼迫而为官了一段时间,但不出一月,他便又辞职回到了会稽。这样几次三番,谢安仍旧不愿踏足官场一寸土地。

左思曾感叹过:“山水有清音,非必丝与竹。”谢安便是这山水最好的崇拜者。高卧东山那些年里,每每闲暇时分,谢安总会邀上三五好友出门游玩。他们一同兰亭盛宴,谢安还曾提笔写下诗篇: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回霄垂雾,凝泉散流。

——《兰亭诗二首·其一》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

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兰亭诗二首·其二》

山水是名士的挚爱,而他便是其中一员。

除却遨游山林,谢安也曾同友人出海。有一日他与名士孙绰等人海上泛舟,忽遇风起浪急,众人皆惊恐,唯谢安怡然自得,吟啸于此,旁若无人。船夫见谢安如此气定神闲,也照旧驾船。直到浪花打在船舷,谢安才慢悠悠地对众人道:“如此大风,我们该如何返回?”

众人松了一口气,立刻吩咐返航。

寄情山水间四十年后,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东山再起。升平三年,谢万北伐前燕战败,眼见谢家在朝中的势力逐渐衰微,谢安终于踏出了他的山水,披上官袍,一步步走向他躲避了数十年的朝堂之上。当时谢安已经四十多岁,人生最灿烂的少年时代都贡献给了山川湖海之间。但明珠暗投依旧是明珠,当他站在庙堂的那一刻,东晋还是为他震撼。

升平四年,谢安应征西大将军桓温之邀,任他帐下司马。他出发的地点,正是名士们对泣的新亭。

“虽南渡至此,莫似亡国奴!”王导曾在新亭教育颓靡的士族子弟,如今他从这里启航,身上肩负的,依旧是南渡后家国的使命。

谢安出发时,百官都为他送行。不知百姓在看到这位万众瞩目的名士终于出山时,心里会有怎样的慨叹?

可他面临的朝局并不安定。桓温与皇室的斗争已经愈演愈烈,谢安夹在其中,受到的不仅仅是一方施加的压力。

《世说新语·排调》中曾记过这样一个故事:

谢安初入桓温麾下时,桓温问谢安:“有一位草药,名远志,又名小草。何一物有二称?”谢安没有立即回答,而当时任桓温参军的郝隆却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讽刺谢安隐居时是远志,出仕了则就成了小草。

可就是这位小草,在桓温死后,带领谢家子弟取得了淝水之战空前绝后的胜利。

宁康元年,一代枭雄桓温去世,在权谋利益场沉浮了一世的大将军,走时还是没能等来他所期待的九锡(皇帝赐给权臣的九种器物,王莽、曹操和司马昭都曾加九锡)。

桓温之后,朝堂之上便是谢安的主场。桓温死后两个月,谢安便升任为尚书仆射,总领吏部事务,后加将军,与尚书令王彪之一起执掌朝政。没过多久又升为中书监、录尚书事。

太元八年的淝水之战时,谢安已是征讨大都督。而派去抵御苻坚的,正是他的侄儿谢玄。在谢安的多年教诲下,谢玄培养出的北府军骁勇善战。但前秦的兵力是东晋的十倍多,谢玄心里到底是紧张的。

出发前,他特意去请示谢安,谢安却气定神闲地告知他道:“朝廷已另有安排。”再追问时,谢安已经去了山中别墅聚会。

东晋这场淝水之战人人自危,唯有谢安神色淡然,在听到谢玄得胜的消息时,依旧坚持着下完了手中这局棋。

押沙龙曾在《中国的魏晋》一书中提到:“谢安此时的表现就像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而他这种无奈的消极躲避,也颇让历代文人动容。他们很容易被这种姿态打动,就硬是把谢安的行为附会成一种文雅,一种深沉。”押沙龙的评判从异端凸起,而谢安一直引以为傲的宠辱不惊,也在这场淝水之战被冲散。

战报传来时,谢安不动声色对众人宣告淝水之战的胜利,可却在自己独处时,高兴地踢掉了脚上的一只木屐。

他也只是凡尘中人,只愿用他淡然的士族风姿,为魏晋士人们树立起一方丰碑。人们无需探究他为人如何,只需跟随着他的前尘脚步,做下一代的士族风度。

他本可以一生寄情山水,做那株不染尘埃的远志。可他为了士族与国家,不得已披上了战袍,立于了人群中央,做起了那只无用的凤凰。后人评判他时,感叹道:

高卧东山意豁如,端然笑咏只清虚。

晋朝负荷伊谁力,堪叹身亡国亦除。

——《谢安》宋·徐钧

他是东晋士族的偶像,是魏晋风度最好的代言人。他也是谢家的荣耀,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才女,敬重一生的叔父。

无论是否高卧东山,他都是远志。

-作者-

霜见十九,00后自由写手,喜爱一切古风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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