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老爹与油鬼(作者 李修运)

老爹与油鬼

李修运

我管爷爷叫老爹,我们黄墩湖区的人都是这样叫的。管父亲呢?叫爷。不叫爹。也有喊俺大的。我管父亲叫爸爸。

油鬼,油炸鬼,就是油条的老式说法。现在说油条含有矾和铅了,吃多了容易变得痴呆。那时候能隔三差五吃根油鬼,喝碗豆汁,就是最大的享受了,肚子里好几天都熨帖受用。走亲戚,瞧病人,到集市上扎一捆油鬼,用苘麻秧子拴牢,挂在加重长征自行车的车把上,晃晃悠悠,老远就闻到一股香味,那是菜籽油或花生油或大豆油的浓香,浓酽得好像要从空气中滴落下来。那会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它们从嗓眼儿里往外跃跃欲试,恨不得盘绕着,连自行车轱辘都吞进肚里。

穷瞒不得,丑遮不得。并非忆苦思甜,我十岁之前没吃过任何一种像样的水果,遑论榴莲。家里有一棵桃树,一棵梨树,都是没嫁接的土品种。桃树刚结了桃子就生桃胶和虫子了,毛桃妞子,又苦又涩。七岁八岁狗都嫌,半大孩子用土坷垃掷或爬树拼命摇晃,桃子未待成熟一概惨遭荼毒。梨树呢,唉,结到半途就被风吹掉了,过去的风大,我们心疼地拾起一个个青青的铁疙瘩蛋儿,满眼无奈。

油鬼,也不是随便能吃到的,得装病。我幼年体弱,三天两头肚子疼,肚里有虫,吃宝塔糖。那时多么稀罕啊宝塔糖,我含化着,弟弟一边馋得打嗝,眼泪丝丝的,我从嘴里渡出来,他伸出舌头接了,大嚼起来。

黄墩湖底的胡圩公社是个小集市,革委会主任放个屁就像打雷,顽皮小孩一泡尿从南头可以滋到北头。只有一家炸油条的,郭大孩;一家打锅饼的,“黑屁眼”,因他嘴角有个黑痣,没有口德的人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一家供销社的国营饭店,炒的熊菜齁死个人,齁死人也捞不到。爷爷驮着我,八里路要走一个多小时。我六七岁,爷爷六十六、七岁,他年轻时干活重得过痨伤,天气冷喘个不止,喉咙里像驻扎着一个打鸣儿的公鸡。我们爷儿俩走到油条锅跟前,小半晌午了。油条早已出锅,小山样堆在水泥台上。郭大孩说:“表姥爷身体还健壮。”老爹说:“托你的福,还没死;不过早晚的事。”大孩笑了,“您看净捣实锤,不过没有咒您吧?”老爹一边咳嗽一边笑着回答:“没有一个敢这样的。”一碗浓香的豆汁摆在那儿,两根油鬼早已进了我的肚子,噎得“哏嘎”的。老爹心疼地拍我后背,“吃慢点,没人和你抢。”老爹只吃一根油鬼,他说人嘛要经得起诱惑,他又说,人这种东西,招吃招馋,招馋招懒;男的好吃懒蛋,女的好吃养汉。吃饱了,老爹背着我,踟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闻着他旧蓝布大褂子后背的脑油味,感到分外亲切。遇到熟人,就问:“三老爹,你大孙子吃了几根毒瓦斯?”老爹说:“两根呢。”大家都哄笑起来。不知道谁给油鬼起的外号——“毒瓦斯”。吃剩带回来的那一根油鬼,奶奶把它吊在锅屋的高绳上,我哭闹了便揪下半根哄我。老爹一个月总要背我赶几次三刘的。胡圩公社驻地称作“三刘”。

六十岁前的老爹是个吃苦耐劳的人,之后他变得好吃起来了。那时候,一口人一年分不到半斤食油,他竟然不管不顾地都提到柜里收起来,留着他享用。他烧着高粱秸,用大铁勺炸萝卜片吃、煎鸡蛋吃、熥豆腐吃。一家人劳动很辛苦,为什么他不瞻前顾后地想着吃苦的儿子和媳妇呢?实在不明白。那时谁在银行都没有一个子儿,连“鸡屁股”银行也让老爹独占着,有一回母亲薅草竟然昏倒在山芋地里。但没有人抱怨老爹,五十年后母亲回忆说:“那时的人真憨的实心啦。”我的老爹经常找人写信给远在四川工作的三叔,要钱;不给,他就写信骂: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爹娘。骂急了,三叔便寄一点来,总之不超过十块。这十块钱,该给全家扯几尺布、买点油盐酱醋吧?老爹才不理睬这些。他背着我,很勤快地赶集了,上帝啊,我的油鬼有着落了。两三个月后,老爹腰包告罄,于是再找人写信,循环往复,一直到他死。

后来老爹瘫痪了。奶奶说:“老东西硬是懒的!”老爹高声叫唤着,让人到他跟前拉呱。大人都忙着干活,谁得闲?他就高声骂,把家里人点名骂了一个浇。我那时刚上高中,每逢回家带煎饼时,就给他买两根油鬼。他见了,一把夺过去,急不可耐的样子用奶奶的话说,“八辈子饿死鬼托生的。”我接过油鬼,掐一点儿放进他嘴里,再掐一点儿放进他嘴里。我流着泪说:“老爹啊,你慢点,没人和你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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