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救赎 孙恂传记(19)——住在淑绅家

  天气渐渐冷了,小潘来帮忙在屋里装上了煤炉取暖。煤炉对我始终是个难题,需要添煤,每天还要封炉,还要清炉灰,经常把煤炉弄得熄了火。开炉子难度大,要打开前一天封好的炉子,夹出带火的煤,取出下面一块已烧完的煤。再放回带火的煤,上面添加一块新蜂窝煤。煤炉边上一张椅子,我得坐下来完成这些动作。手无力就感觉煤夹子特别沉,夹上煤单手提不起来,还得有左手帮忙。两手握煤夹子,身体还得倚靠在椅子扶手上,这样才坐得稳。夹着煤中间可不能松手,弄不好煤就碎了。专注,屏气,夹一次,歇息。再夹,再休息,要夹四次才算是完成。清炉灰得蹲下,我蹲下了起来就很困难。

  这天炉火奄奄一息,我手忙脚乱,灰头垢脸,烟熏泪流,索性自个儿哭了个痛快。

  正好淑绅来了。一进门淑就叫起来,你的屋里好冷呀。

  你洗洗到床上歇着和淑聊天,我来弄。绅说。

  这还不到冬天呢,再冷下去怎么办?淑给我倒了盆热水洗脸洗手,一边说:你这里没有管道暖气,用煤炉,你这身体一个人哪成!到我们家住吧,我那儿暖和,咱们也好说话儿。

  你那一屋子人还愁没个说话的?

  那可不同。像从前那样就咱俩躺着说话儿。

  你要说话就过来,我这儿门随时都开着。

  瞧你这儿多冷呀。你一人住我们可不放心,绅,你说你放心吗?

  绅弄好煤炉洗了手过来,他笑着对我和淑说:你不放心我自然就放不下心了。

  不行不行。你们知道,我一人住啥事都慢慢摆弄,不影响谁。到哪儿都是给人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你这么说我可跟你急了。

  绅说,其实我还想麻烦你。这些日子我在想,我工作忙,淑身体不好,上班又远,回家就已经累得不行,都顾不上孩子的学习。小强还小关系不大,可沫沫再有半年就考中学了,成绩总上不去。你看可不可以到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帮助辅导辅导孩子的学习?

  阿弥陀佛,孙恂,你到我们家可是帮我们大忙了!

  

  这是间暖气充足的楼房。我躺在一间向南的屋里,已经醒来很久了。晨光透过两扇大玻璃窗的窗帘,缓缓融进屋子,四周渐渐清晰起来。墙上一本荣宝斋国画挂历,十月是石涛山水画。一部彩色电视机在五斗橱上,一张书桌,一个床头柜。淑绅考虑周全,床头柜上还放着热水瓶和保温杯。床前一张轮椅,是刚给我买的。屋外厨房已有声音,早起的是谁?我慢慢起床,穿衣,下床。

  绅推门进来,还围着围裙,看来正忙早餐。这么早就起来啦。晚上睡得好吗?需要我帮忙吗?

  睡得很好。屋里很暖和。你忙你的,一会儿他们也该起来了,我自己扶着轮椅走动走动。

  可以到卫生间洗漱吗?

  没问题。今天感觉很好。

  那你慢点。

  绅熥馒头,备早菜,热牛奶,洗衣服。

  一会儿淑起来,匆匆忙忙说:你起得早呀。洗漱用餐后上班去了。

  接着是沫沫洗漱后出来,一边走向餐桌一边对我说:孙阿姨好!也用了餐上学去了。

  绅叫起小强,帮助穿衣、洗漱。

  今天我不去幼儿园,我陪孙阿姨在家。

  那可不行,小朋友都得上学。我对小强说,孙阿姨在家等你,晚上给你讲故事。

  好吧。小强吃了饭,绅送他上学后又回来,五分钟吃饭,急急准备上班。

  路上慢点。看你一早就辛苦做了这么多的事。

  习惯了。多亏我上班近。

  一家人都走了。我把早餐的碗慢慢地洗了,没力气了,躺下。看会儿书,练气功,然后起来给哥姐、老同学和几位残疾朋友写信,告知我住淑绅家。中午,绅回来做饭。沫沫放学回来,三人一起用餐后,稍坐,沫沫又上学,绅又上班,请绅代寄信。下午,沫沫最早回家,洗米下锅。绅下班接小强后回来做菜。淑最迟回来,说累了先躺了一会儿才一起晚餐。晚上,沫沫做作业,有问题帮着分析解决。我一边看电视《远山的呼唤》一边教小强用牌做计十游戏。

  淑说,我越看越觉得敏子非常像孙恂。

  沫沫听了放下作业跑来瞧,真的很像孙阿姨。爸,你说像不像。

  确实很像,特别是她的神态、动作,神似。

  如果我也能如敏子这般切实乐观就好了。

  睡前,绅帮助铺褥,灌热水袋。小强说:我要听孙阿姨讲故事。

  行,我说。讲一个故事你就去睡觉。

  我喜欢这种家的气息,淡淡的有种甘甜味,静静地透着一股温馨,多好。

  

  要过年了,淑绅拆洗被褥,买鱼买肉,又买年货。我送淑绅竹叶青,送沫沫集邮册,送小强彩色画笔。除夕晚,绅说饭桌移到我这屋,我可以边吃边随时躺下休息。鸡鸭鱼,蒸煮炸,花菜,木樨肉,水饺,各种美食摆了满满一桌,绅取出淑买的汾酒。我突然觉得心痛,为什么不饮我赠的竹叶青?一直到初三晚上要送年了,绅才拿出我赠的竹叶青,举杯对我说:谢谢你!他先抿一口,好酒。我才顿感释怀。绅举杯向淑祝酒,淑提议祝我。绅说:祝孙恂增力,祝沫沫考上理想学校,祝小强多得红旗。我与他们碰杯,互祝,内心却被浓郁的哀伤挤成一团。我知道自己又在闹别扭了。太在意,太敏感,太多事。来自心灵深处不和谐的音符,总在身边的亲人最欢愉的时刻奏响,不甘寂寞,无法抑制,扰乱一曲欢乐的颂歌。就像是拿着一个漂亮的大苹果,咬一口,却发现里边一只小虫正探出脑袋。借酒说多饮了。淑也说多饮了,和我躺一会儿又起来吃。电视开着,唱着欢快的歌。绅带着小强去放鞭炮,鞭炮声一片。沫沫拉开窗帘让我看焰火。

  睡时绅进来为我掖掖被子,手搁我额上试试体温,问:好点了吗?要不要喝点甜汤?

  我说,没事了。

  又想多了吧?别想那么多了,嗯。他再一次拉拉我的被子,晚安。熄了灯,出去。

  和淑绅及孩子们一起过个团圆年,是我多年一直期盼的,渴望的。如今大家在一起了,我却要闹别扭,弄出不愉快,毁掉一个多么难得的除夕夜。这是怎样一个处境?该如何是好?属于我的,只能是孤寂的爱?弱灯一盏,独自品茗,静静地在心,冥想出自酿的甘甜。

  

  早晨沫沫买早点回来,凑近我的脸小声说:我给你揪了一点柳条儿。她见我常望窗外,又总问柳条发芽没有。柳条儿插在瓶里,弯垂着腰,一个个小芽尖伸出嫩翠的叶。春天到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难为她惦念着这件事。

  上午,淑绅及沫沫小强陪着一起去地坛、青年湖公园。绅带着孩子们到湖边玩漂石,淑推着我在湖边小道上慢行。

  高中时我们曾来挖湖,二十多年了!

  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这里挖野菜?那时这里还没有湖,一片野地,荒草丛生,是我们捉迷藏,逮蚂蚱,挖野菜的宝地。初春,马齿苋、灰灰菜、婆婆丁遍地都是。

  护城河的水还没污染,蛤蟆咕嘟和小鱼,网网都能有收获,装瓶子里带回。我还记得网子是用半截袜子口上按个铁丝圈儿,盛鱼没有玻璃瓶子就用大饭碗。记得我画了幅榆树,你添上两姑娘靠坐在树下,说是咱们俩。

  那张画我一直留着,或许还在我母亲家里。

  那时,是多么美好。说着我的泪禁不住涌出。

  好好的,又想到哪里去了?

  我现在这个样子,在哪里也是多余的人,我自己很清楚。

  你说什么呢?!淑也流下泪来,你就爱多想,应该改改,过日子,睁一眼闭一眼。我是个粗心的人,不会关心人,是不是许多时候没有照顾好。

  病人都不讨人喜欢,能像你们这样照顾我,再不会有第二个。

  小强奔来,兴奋地说:我可以漂四下了。他看我们俩的神情,吃惊极了。你们俩吵架了?怎么回事?

  怎么会吵架。刚才一阵风沙迷了我们的眼。

  回去时,淑带孩子们去市场,绅陪我逛书店。路上,绅推车行走如飞,凉风贴着我发热的两颊,树木、行人都向后倒退,啊,我欢快地呼喊,晕哉!快哉!令忧虑尽扫。近家时,路两旁白色粉色的桃花盛开,绅缓缓行走,湛蓝的天空有几朵白云,太阳透过薄薄的云朵撒在花瓣儿上,还有几缕柔和的光影儿落在我的身上,风轻轻飘过,空气中尽是淡淡的清香,春意如水波漾漾,何其好啊!

  回来,淑为我洗头,然后把面油给我。她调侃绅一次把鞋油当面油了,说着瞧绅一眼。

  这味儿可不一样。我笑着说。

  呵呵,只是抹在手上。绅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吹干头发。

  暖风吹拂着,绅的手轻轻地拨动我的头发。头发飘在脸颊,似绅的手轻抚;风在发间流动,如绅呼出的气息。熟悉却又陌生,梦里曾经有过。那一刻,我被靡非斯特施了魔法,时间停止,希望这样的时刻无限地延长。

  孙阿姨,你眼睛不动,在想什么呢?沫沫的声音令我心中一怔。她盯着我的眼睛问,想家了吧?没关系,东西丢不了。

  怎么会这样!我怕要克制不住自己。这注定是一份不能与人分享的感情,不能表白,甚至不能有丝毫的表露。沉默是最好的表达,可我恐怕不能完全地静默,眼睛要背叛我,暴露我心中的遐想。我掩饰着说:傻孩子,孙阿姨家有什么可怕偷的呢。

  那你就是想大海了吧?想坐在大海边看海浪?她大概想起我跟她说过的关于海的故事。

  没那。我是在想沫沫的学习有没有进步了。

  这你就别想了。

  哈哈哈,大家都被逗乐了。我心里轻轻叹息,家,离我又近又远,渴望又不可得,温暖却又略有所失。

  饭后淑全家去姥姥家,临走,绅洗个苹果给我,问:要不要解手。敏感的神经再次被触动,我强忍欲喷涌的感情,摇摇头。有小解,别倒,我回来处理。

  终于只有一个人了,憋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可以释放,我放声大哭起来。调大收音机音量,免得邻居听到,哭它个痛痛快快。我总抑制不住地要对绅的话语、动作作进一步解读,揣摩他的含义,这近乎疯狂和荒谬的欲望,如同不断冒出的地鼠,我挥舞着大锤子拼着命敲打它的头,它仍不断地冒出。就像一片稻田里一定要长出稗草一样,心灵的稗草不可抗拒地生长着,如果继续住下去,我将被杂草淹没。我爱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在这个给予我这么多爱的家里,我却时常在心里哭泣,与住在哥哥姐姐家时有着类似的感觉,虽然脸上在微笑。眼泪在这里是一种错误的表达,像一个个低音符,在家庭进行曲舒缓柔和的乐曲中,冷不丁跳跃出的不和谐的声音。

  我的哀痛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同,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哀痛是隐私,需要一个与之相适应的环境,让我能够独自哭泣。心灵原本是一个自由的处所,可我现在却必须时时抑制我那颗雀跃着的心,这才使得我渴望的家庭生活变成为一个不堪忍受的监狱。心灵需要自由,或许正因此,人要自立,不要有与任何人之间的依附,包括情感。分离是痛苦的,就像新生儿离开母体,就像婴儿需要断奶,我们别无选择,这是通往人性成熟的必经之路。特别是重度残疾人,行动上有太多需要他人帮助,思想上必然产生强烈的依附甚至依赖,剥离更是撕心裂肺的痛。

  疾病可以禁锢我的身体,却无法禁锢我的心,我选择心灵自由,为此而痛苦,而孤独,是我心之所愿。我的身体已经失去了自由,自由的心灵不能丢,这是我唯一能够拥有的。

  我泪流满面。这里是爱的陷阱,为了心灵的自由,我要逃离。我要远远地逃离。

  晚上绅提早回来为我热饭,看我的眼惊问:怎么啦?

  没什么。我淡淡地说。

  周末又让你一人在家,让你不开心了?

  不是。说着,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来。绅拧来一把热毛巾,扶我起床,帮我擦去眼泪。

  你啊,还是这么爱掉泪。孩子们快回来了,要看到你这样,还以为我欺负你。我破涕为笑。绅开了电视我们一起看。

  

  绅的弟弟来,晚上淑和我一起睡。

  我说,我想回去了。

  淑吃惊,支起身问:怎么?住不好?

  哪儿的话,你们都待我太好。

  那还不住下?

  我自己心里别扭,堵得慌。

  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你就直说。

  想我的母亲。她走了,我再没有家的感觉。我这么说你可不要生气,不是因为你们,在哥姐家也是一样,是那种不属于我的感觉。

  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把你当自己家里人,你就感觉不到吗?

  我怎么能够感受不到呢?你们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但我的理性和感情都告诉我这不是我的家,也不可能是我的家。

  你不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吗?

  那是自我欺骗。

  你太不尊重我们的感情了。

  我不想说,是你让我直言。

  你说什么是家?

  家就是那种归属感。我孤独怕了,总渴望感情的温暖。是我自己要求过高,只有克制。而人非木头,总有感情波动,这是比孤独更可怕的痛苦。没有自尊的生活,我不能过。物质条件再好,没有感情的交流也不能活。这是你无法理解的。许多事说不清,还是一个人呆着好,省得胡思乱想。

  淑沉默好久才说,生活都是这样,哪有那些时间和精力。你啊,书看多了,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不语了。淑说:有时我也觉得这样的生活乏味,可又能怎么样?乏味也只能这么过,一想就全身疼。唉,就这么过吧,我看所有人也都一个样。等天气转暖吧。待春暖花开时,我自然不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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