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辉|湘西纪行:假装找不到桃花源
我与几个朋友约了去湘西,去张家界。
此时暑热已消,秋风渐凉。时光已经到了九月,2020年的九月。
都说这是不寻常的一年,从年初开始,一场新冠病毒打乱了世界的节奏,封城、隔离、停课、断航……我们一次一次地见证历史的变迁。面对变故,我们焦虑,惶恐,茫然不知所措。很多人说,从今年之后,世界会不一样了。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无法想像。
龙应台曾经写过一句话:“一滴水,怎么会知道洪流的方向呢?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
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体是渺小的。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在人到中年之后,在读过了几本历史书之后,蓦然回首,惊觉“人生如寄”。作为微不足道的一滴水,很多时候,我们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所以,我们学会了逃避。用文学,用绘画,用艺术,还有的人用一些空洞的口号,逃避平庸、逃避琐碎,逃避虚无、无意义,逃避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和渐行渐远的青春与理想。
对于我来说,旅行也是一种逃避。我是一个悲观的人,乐观的人都不这样说,他们说“放飞自我”或者“升华”之类好听的“正能量”词儿。在我看来,他们比我更虚伪,并且更会骗人和自我欺骗。
总之,不管是为了放飞还是逃避,我们去旅游吧。此时是出游最好的季节,国内的疫情趋向平稳,学生们已经开学,工人们都已上班,正是游人最少的时候。而专家们预估的新一波疫情可能在初冬来临,寒冬未至,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假期。
走吧,让我们走吧。
从地图上看,湖南省像一片梧桐树的叶子。这片叶子的中西部,有一座绵延的山脉,叫雪峰山。雪峰山以西,自古以来是苗族、土家族、瑶族等少数民族混居的地区,这就是“大湘西”的概念。这里有湖南省唯一的一个自治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从地理上分析,这片土地被层层的大山包围着,以前没有飞机,交通不便,环境相对闭塞,独特的气候,独特的文化,也因此形成了它独特的自然景观和民风民俗。
这里的山水秀丽奇绝,这里的民风质朴而彪悍。历史上多产侠士、土匪和巫女。近现代以来,从湘西走出去的名人,有民国时期的第一任总理熊希齡,有贺龙元帅,有文学家、历史学家沈从文,画家黄永玉,歌唱家宋祖英等。风情的吊脚楼,缠绵的沱江水,阴森恐怖的“赶尸”习俗,怡然自乐的桃源仙境,很多看似矛盾的元素堆积在这片土地上,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
走吧,让我们去看看那片神秘的土地。
飞机在早上7点55分从济南遥墙机场起飞,一个多小时后,落在张家界的荷花机场。从北方的艳阳里到了一个阴雨的小城——张家界,这是湖南省最年轻的地级市。城市不大,到处是绿色,湿漉漉的绿色。
从机场出来,在此后的几天里,从张家界到芙蓉镇,到凤凰,到墨戎夯吾苗寨,雨一直飘着,不大,也不停。太阳偶尔出来露个脸,也马上就隐去了,仿佛只是让雨喘口气,休息一下,继续下。当地人说,这里一年中有二百多天是下雨的。
在这一片烟雨濛濛中,我们行走在湘西。我感觉,那细密而缠绵的雨,塑造了湘西的山——那些山,秀而奇。如果从高空中看,是一座座大自然打造的精美的盆景吧?它从平地上或者深谷中长出来,壁立千仞,又秀美精致,与北方的山绝然不同,仿佛,造物主当初在北方工作的时候,是一名豪爽的大汉,随手一挥,造出的山雄浑高阔。而到了湘西,变化成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用绣花的心思和耐心造了一座座山,一条条河。还在山顶上加上了一棵棵小树。在这里满眼都是树,却很少有高耸入云的大树,都是身材秀美的小树,绿叶干干净净的,树干平平直直的。就像湘西的姑娘和小伙儿。
我们几个北方人在凤凰的街上溜达,在街边的小店吃一碗牛肉粉,邻桌的一个小伙子笑笑地说:“你们是北方人吧,一看身材就是,我们这里的人都不长这么高。”可不是,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边的人大多身材矮小,街上的人很多是沈从文或者是黄永玉那样的圆圆的脸。或者也有他们坚韧又洒脱的性格。
行走湘西,为了不那么浮光掠影地看风景,我的包里带了一本《沈从文散文》。
沈从文生于湘西的凤凰,一百年前,他还是一个聪慧而敏感的少年,生长这片山水间。他的小说《边城》写的就是湘西的事情。故事里,那个皮肤黑黑、眼睛亮亮的姑娘叫翠翠,质朴而美丽,后来不断地出现在课本中、电影中、戏剧中。沈从文从湘西走出去后,名满天下,也历尽坎坷,在辉煌时,在漂泊时,在失意时,在绝望时,湘西,始终是他的动力和源泉。
用他的文字来作导游,比任何一个人的讲述都更合适吧?
我们从酉水河边走过。
沈从文在《边城》里说:“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嗯嗯,河水还是一样的清,如几十年前沈从文看到的样子。只是河边的姑娘不再是翠翠,换成了售卖纪念品的阿姐,还有穿着苗族服饰拍写真的青年。
当然,湘西对于我来说,最有吸引力的是桃花源。
“晋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句子,自从他用文字造了这样一个桃花源,千百年来,这里成了无数中国人逃避烦恼与离乱的仙境。那么,我们沿着武陵渔人的路线,能不能找到那片桃花?
沈从文在他的书里说:“常德就是武陵,陶潜的《桃花源记》说的渔人老家,应当摆在这个地方。”但是他又说,桃花源是文人的幻想,“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会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那天,我们的旅行大巴穿过层层的山,沿着弯弯的路来到一座苗寨参观,据说是宋祖英外婆家的寨子,现在已经开发成一个热门的旅游景点,用来展示苗族人家的风土人情。寨子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的木质房子,盖着青色的瓦。细雨中,沿着寨子里窄窄的石板路走着,石板路上,旁边的黛瓦上,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给我们导游的苗族姑娘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说自己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我们这边的孩子是散养的,在山间跑来跑去,三个是我们这里普通人家的数量”,她的笑容朴实而清沏。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我忽然感觉这个苗寨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吧,这青山绿水的,假如春天时寨子里再盛开几树桃花,就什么也不差了。
大家拿出手机拍照,李姐的手机上有儿子的照片,小伙子国外读完大学回来在深圳工作,三十岁了仍未结婚生子,是李姐的一件心事。有人开玩笑,说:让他来苗寨啊,16岁就可以结婚,20岁就可以生一群孩子。
“那可不行!”李姐很干脆地笑道。
那层层叠叠的青山秀水如画一样,我们只能流览,却已经无法进入。
也可能,千百年来,桃花源一直在。但是见识过外面的刀光剑影、灯红酒绿的世界的人们,一直假装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