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伟:《德阳古诗抄》序
李亚伟在上海田子坊尔冬强工作室朗诵现场
公元669年,也即唐高宗总章二年,有几位游客在四川中江县登上玄武山在地图中查看游玩,这天正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其中的王勃、卢照邻、邵大震三人在玄武山望乡台酒席上,为后世留下了同题诗《九日登玄武山旅眺》。
王勃这一年20岁,年轻人总是急切一些,他先写下“九月九日望乡台”一句,为同题诗定下了调子:登高思乡。
王勃是绛州龙门人,14岁那年就通过考试获得了官职,成为当时最年轻的朝廷命官,被称为神童。但前些日子他在京城玩砸了,被高宗皇帝点名批评,失去了公职,此次是来四川会友散心的。
他的第二句是:“他席他乡送客怀”。他们坐在了酒桌上,这是送客宴,此句的意思是要送别某位客人。
卢照邻是范阳人,他在他的诗中写的是“归心归望积风烟”,显然,他就是那位要离别的客人。喝的虽然是当地的“金花”美酒,但全诗明确透露出他对此次归乡之行非常茫然。这一年,卢照邻任四川新都县尉的任期已经结束,按规定,他的锻炼考核已经完成,他即将北还。
同样是在四川任职的邵大震是安阳人,他在诗中写到“寒雁一向南飞迟,游人几度菊花丛”。他也是北来之人,是南飞的大雁,菊解旅苦,算是聊表惜别,显然,他也是送别之人。
三位都是北方人,客居四川,为客送客。他们登高望远,同题赋诗,淡淡地展现出了一幅古代诗人交游的动态图。
山高路远,人生颠沛,迎来送往,相聚惜别,这是中国古代诗歌写作最广泛的原发性的主题,也是中国古诗词最深情的一部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此后作者们将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游子与故人,长亭连短亭……此类景象可以让人联想到古人们所有送别的场景。
但这一次的后续场景却颇有些难以想象,如果联想到卢照邻在诗歌最后一句所写“万里同悲鸿雁天”,是不是会引人慨叹:难道诗歌真有谶语的魔力?
此后,王勃北还再度任职,因杀官奴被判死刑,又巧遇大赦。再之后他将要去南昌,写下千古美文《滕王阁序》。最后,他将去越南拜望父亲,并在那里遭遇意外,终结自己短暂的一生;卢照邻则会回到洛阳,并在那里惹上官司,经历致命一击的牢狱之灾,但他命运多舛,之后将去终南山拜访名医孙思邈,炼丹采药,救治自己的绝症,最后,竟留下掘坟而居、自绝于人世的残酷传说。
古人们的生活在交游中登场,友情、个人性格和命运在迎来送往的同题诗中隐现,优雅而又感伤。这类诗歌,拓宽了《诗经》《离骚》以降中国诗歌广阔的叙述空间,还精准地捕捉了古人们在人间的多情时段。有具体的时间,有具体的地点,千百年后我们依然能看见那些非常清晰的诗意,古人们的社会生活更是因其浪漫而得以有效地延伸,最后在整个汉语文化圈里弥漫,形成了人类文明中难寻其二的诗歌文明。
前往作者们那个朝代,进入他们写诗的时间和环境。我们会发现更多的与诗歌息息相关的多维的信息:他们基本不是职业诗人,他们都有迫切的事业要去完成,有匆忙的人生要去践行,他们在古代的大地上南来北往,匆匆地行走,深情地吟诵,为逝去的人物和朝代感慨,为眼前的亲朋好友抒怀。后来,他们多数人被漫长的时间淹没,但有的成了伟大的诗人。
赶考的,赴任的,征战的,贬谪的……他们从事着各种职业,担负着各种责任,他们是来自山区、平原或者海边的读书人,一路上省亲访友,笔墨互答,这一切,都由他们脚下的旅次、景物承载,有诗句、书信传播,更有书籍、碑刻记录。
如果诗歌是高雅文化,是高不可攀的阳春白雪,那么它在宫廷里,在长安、洛阳,或者在成都、杭州这些文化大都会生长就行了,很多省份,绝大多数地区就没有这个义务,没有承担诗歌薪火的传递责任。但事实是,中国古代的州县,在地方上走马上任的太守、县令等公务员,北上南下的秀才、举人、进士等官方或民间的知识分子们,他们像领受了神秘任务一样,集体无意识地担负起了创造、发展诗歌文化的职责,千百年后,远眺那些朝代,我们会承认,他们浩如烟海的作品,夯实了中国这个诗歌国度庞大深厚的文化地基。
在四川德阳,旌阳的甘泉寺、玉皇阁,罗江的白马关、庞统祠,绵竹的武都山、祥符寺,广汉的连山铺、汉州驿壁,什邡的濯缨泉、雪门寺,中江的玄武山、阳平关……诗人们来来往往,官员之间笔墨唱和,客主之间诗酒送答,旅游散客们借景抒情,有的写上驿壁,有的题于房柱,有的刻入石碑,有的编进了书中。仅就德阳,六个市县,这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流、庙宇祠堂就承载了数不清的逆旅脚印,留下了数不清的浪漫诗章。
乾隆年间,四川大才子李调元在京城、广东等地折腾了半生,回到老家四川罗江,住在父亲李化楠留下的醒园里,在对之进行修建和增筑的同时,开始编辑和刊刻几种他计划已久的书籍。公元1795年,李调元托友人带自己编刻的图书及《寄袁才子先生书》信函一封给江南的袁枚,第二年立春前五日袁枚收到了图书和信函,四日后即回复,五月间,李调元才收到袁枚回信,作诗《得袁才子书奉寄二首》。不久,袁枚八十寿诞,李调元写了四首诗去祝贺,又一年多后,李调元收到袁枚《奉和李雨村观察见寄原韵》。但不久,就收到了袁枚去世的消息,遂作《哭袁才子前辈仍用前韵二首并序》。
李调元和袁枚未曾谋面,却有很多共同之处,袁造随园,李修醒园;袁有《随园诗话》,李有《雨村诗话》,袁撰写《随园食单》,李编刻《醒园录》。他俩都修葺了著名的园子、写了无数好诗,编写了闻名于世的美食名著。李调元比袁枚小19岁,忘年交和古老的知音文化通过诗歌应答落地在200多年前的四川罗江。现在看过去,仍然是那么的清晰,仍然是那么的令人感慨。
中国古代诗歌的书写和传承,与中国山川地理息息相关。那些高山古刹、名园美湖,那些老栈道、旧壁柱,那些斑驳的石碑,那些陈年的绢麻,千百年来一直在进行隐秘的文化收纳。把它们编辑成书,怎么看都不是现在流行的旅游文学,不是小气的地域文化。这些成卷的市县古诗辑,是中国诗歌皇冠上一颗颗闪亮的宝石,是中国文化不可缺失、不能割裂的原生组织,是最天然的组成部分。
在古代中国,时空辽阔宁静,社会和生活运行缓慢,在那些流传下来的古代诗卷里,人生短暂,旅程坎坷,但是诗人守责,诗句诚恳。本土士子们出川或返乡,外地游子们入蜀或离职,亲历这本诗集中描写过的栈道和关隘,翻大山走深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从来没阻拦住人们对生活诗意的表达和对世界真实的理解,从来没有阻拦住诗歌的翱翔飞舞和落地生花。
李亚伟 2019-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