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5段诞生记》——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十五
国内合作方已经为这个项目付出了较大的前期成本,但其祖先与波斯人一样同为雅利安人种的德国人的出现却给这个项目增添了许多变数。前一天的谈判没有进展。从伊朗方面应付代表团的那种含糊其事的态度即可见一斑。看着国内来的代表团的焦急模样,我心里也急,但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尽人事,即尽自己最大努力来争取项目出现转机。那一周,我先后单独或陪同代表团团长约见了伊朗工业部的好几位官员,但收效甚微。(后来这个项目的议标还是没有成功,最终被德国公司中标了——作者注)
由于心情一直不好,有时我甚至都产生了想放弃那天晚上最后三局比赛的念头。倘如此,也可能就不会有这本记载这些发生在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的书了(放弃了比赛还好意思写书吗?——作者注)。不过还好,我最终决定还是去继续参加比赛,因为我觉得下下棋起码可以冲淡自己对那个项目的执拗而沮丧的心情吧?所以我那天下午还是去濑户家继续参赛了。看来,很多事多坚持一下是对的。
其实,我平时并不很在意这次的三国围棋比赛,每次去濑户家参加比赛时也从未仔细浏览过那张挂在进门墙上的不断更新的赛事进展表格。我只知道自从棋赛开始以来自己还没有输过,至于其他选手输赢情况我并不关心。我觉得这场比赛给我的最大意义,就是让我能在周末将平日里忙得头昏眼花的商务杂事撇在一边,一个人跑到一个有不少新朋友的地方去下下棋,散散心。这种舒缓压力的方式对于我这个身处异国他乡、工作压力又很大的人而言,可以想象,这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所以,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当时我的确没有将这个棋赛冠军的归属问题放到心里去,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冠军。
但不管如何,自从第一盘棋赢了韩国的金镇宇6段后,如有神助,连续三个周末,我均以3段身份,即以被让先方式连胜了日本和韩国的好几位5段。对手是业余3段或4段的,我也无不以猜先方式一一战而胜之。所以,每次赢棋后我心里总是暗自窃喜过一阵子:这次冒充业余3段看来是正确的。实际上这种心态是无来由的,好像自己是占了人家多大的便宜似的。当时我并没有仔细想一想:我本来就是一个“一段不名”的围棋爱好者,冒充业余3段跟人家业余高手们分先下棋,按照规则来说,没说吃亏就很不错了,我哪里还有什么便宜可占呢?
可尽管如此,这种所谓“便宜”并没有占到最后。终于在那天下午,也即比赛第四个回合的第一场比赛,我的业余3段的身份就冒充不下去了,因为对手不承认!
那天,我在与日本的一位业余5段下棋时竟然遇到了这样的麻烦:在我仍然一如既往地自报3段并主动从黑子棋盒中取出一子放到棋盘上时,对手竟然不愿认可,也伸出手去按住黑子棋盒,嘴里还说:“No,you can’t.”那神情则好象是认为我一直在骗他什么似的。
那位日本棋友姓佐藤,业余5段,是日本国驻伊朗大使馆的一位公使衔高级外交官,年约四十有几,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人显得文质彬彬,很有修养,棋力也很强大,应该是日本方面实力最强的棋手。佐藤先生前面比赛的棋也都是全胜。不过,我感到这位佐藤先生似乎总是在回避与我或与那位韩国的金6段尽早碰上。记得有一次,我正在下一盘棋,看到他一直站在旁边观看。可是当我赢棋过后,准备站起身来走到旁边去抽烟时,发现他装作有什么急事样的突然转身走开了,好像是要避免与我在此场合交谈。因为,那是第一届比赛,各国选手之间交往不多,并不是那么熟悉,而且,选手们到比赛现场来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早有晚,甚至还有人不来,赛程也无人安排,全部依靠选手自己在比赛现场找对手下。在这种情况下,没交过手的参赛者们之间的交谈就往往意味着新的比赛的开始。但是,那天下午他却没有那么幸运。
那天下午,我刚到。由于只剩最后三盘棋了,所以我不着急,便坐在客厅的一角,一边品尝着濑户先生的古巴雪茄,一边在与我太太以及比我先到却又很快输了棋的吴仲谋博士聊天休息。这时,我看到棋赛组织者之一、韩国驻伊朗大使馆的那位崔先生竟然拖着日本驻伊朗大使馆的佐藤先生走到我的面前,竖起两手的大拇指,似乎习惯性地不停地眨着眼睛对我说道:
“史先生,这位佐藤先生是日本方面的拿摩温(No.1音译,意为“第一”——作者注),而你,则是中国方面的拿摩温(同前)。我希望你们两位拿摩温现在就对局,好让我们大家尽早欣赏啊!”
我知道崔先生的话是对的。你想一想,也是啊。
如果我今天拖到最后一盘才与佐藤先生对局,那么这次比赛的冠军也只有到最后才能揭晓。比赛虽然有悬念了,但并不是谁都喜欢悬念。日本人也许喜欢悬念,因为他们还有佐藤5段尚无败绩。佐藤只要不败,日本人夺冠就希望犹存。可韩国人却不一定稀罕,因为他们的最强棋手金镇宇6段上个月就已经输给我了。如果我现在就与佐藤下并输给佐藤,韩国的金镇宇再通过猜先取胜佐藤则是胜券在握的。这样,比赛最后“鹿死谁手”虽然尚不得知,但起码韩国人夺得冠军的胜算要大得多。
反之,如果我胜了佐藤,韩国人也就不再对夺取此次中日韩三国围棋争霸赛的冠军抱有什么幻想了。当然,日本人也将与冠军无缘。所以说,我与日本佐藤先生的对局其实就是确定这次比赛冠军在中日韩三国之间的归属权之战。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其尽快明确呢?
佐藤懂得这层厉害关系,所以他一直在有意或无意避战我和金6段。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怎的,比赛那几天我几乎没有看过门口挂的比赛积分表。而且,即使看了,也由于积分表上的姓名对不上人,我也根本没条件去往深处想——作者注),也不知道主动去找对手下棋。在那次棋赛上,我采取的方式是守株待兔,坐等上门,即谁找我,我就跟谁下;谁不找我,我也不去找谁。这个佐藤既然躲着我,那就不下罢了,反正最后总会下的,急什么呢?何况我当时还的确不认识佐藤是谁、水平多高哩!
说句老实话,我当时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活动,那就是,自己只是一个冒牌3段,而我的那些对手们却大多是日韩两国的正经八百的业余高段棋手。虽说自己并没有将这种头衔上的差距当作多大的事情来看待,但心理落差还是有的,不承认是不行的。为此,我最初的比赛心态是:赢一盘,是蒙的;赢两盘,那就是侥幸了。后来,虽然老天保佑,让我就这么一直地“蒙”并“侥幸”到现在,但不知为何,每次赢棋后,自己心里总还是这么想的。心态这个东西真奇怪!所以,直到佐藤5段与我对弈前揭穿我的老底子并说出那句奉承(揭露?)我是5段而不是3段的话之前,我还真没有想到自己在这场中日韩三国围棋争霸赛的日韩棋手眼里分量竟然有这么重。
那天对弈时,我按照惯例自报家门是3段,并随手将一个黑子放在棋盘右上星位。佐藤先生见此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手按住放在我右手位置上的黑子棋盒,另一只手则大幅度地挥着,似乎很认真地说道:
“No, No. You can’t. You are not three dan. Not threedan. ”(意为:不。你不是3段。)
我不是3段?我当时懵了,心里在想:“他怎么知道我不是3段?”
“You are five dan, Mr. Shi.”(意为:你是5段,史先生。)
这句话佐藤说得很清晰,特别是说到“five”这个词时,用的是重音。看我一脸迷惘,佐藤并不作解释,只是转过身去对着一直站在他旁边的韩国崔一秘用一种似乎商量好的语气说道:“Mr. Shi is not three dan. He should be fivedan. Right? ”(意为:史先生不是3段。他应该是5段。对吗?)
我不是3段,是5段?我不是3段是对的,因为我没有段位,但他是怎么知道的?而且,我怎么又变成5段了?我这时脑子一片混乱,更糊涂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疑惑而求援似地也抬头望着崔一秘,希望他能够帮我什么忙。
谁知崔一秘在楞了片刻后,似乎立即顿悟是怎么回事了。他躲开我的求救眼神,扭过头,对着旁边或下棋或围观的一众日、韩两国的棋手和看客们挤挤眼睛,打哈哈似地说道:
“噢——,对,对,史先生不是3段,而应该是5段,应该是5段啊。”
语音刚落,看客群中便发出一阵善意的轰笑声。
这时,我还想继续申辩,甚至还想向他们承认自己确实不是3段,而是冒充的,只是想能有机会下棋而已,以证明自己不是5段。但崔先生此时已经顾不上我了。他不由分说,故作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笑一笑,然后就连忙跑到大厅门口挂着的那张比赛积分表前,拿起笔在我的名下一直空着的段位栏中写上了两个英文词:
“Five dan”(5段)。
就这样,在这阵由日韩两国棋友们发出的满堂会意的笑声中,我很荣幸地也是毫无争议地由自报的3段直升为5段了。但随着我的段位跳跃式提升,我在先前比赛中所能享受到的种种优惠也都成为过去式了。不过,这事也挺有趣。我这个中国无段围棋爱好者,远在一个叫伊朗的与围棋毫无瓜葛的国度,却因在一场非正式的国际围棋比赛上赢了几局棋,就被日本和韩国这两个围棋大国的业余高段棋友们硬封上一个业余5段的头衔了。而且更逗的是,我不要居然还不行。
我不知道这次被封5段的后面是不是有怀疑我自报3段段位有作弊的因素?(详见《战胜金6段》——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十三,8月13日本公众号发表——作者注)但他们这么做显然是有原因的。
当然,这种情况下被这些棋友封为5段是有点儿搞笑。因为我这个所谓的业余5段如果回国参赛,我相信,没有哪一个中国的棋院愿意认可的。虽然我在这次的中日韩三国伊朗围棋争霸赛中取得了足以让中国业余围棋扬眉吐气的成绩,可我依然还是一个业余围棋爱好者,一个有僭越之实却无僭越之心的5段棋手(事实也是如此,到这本书出版时,我还是一个无段围棋爱好者——作者注)。我也明白,我这个“僭越”来的业余5段也只能在当时的伊朗有效,更准确地说,只能在这个于德黑兰举办的中日韩三国围棋比赛中,或者在这群可爱的日韩两国棋手们中间方才有效。
显然,被封上这个5段头衔,可以说,对我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的。因为,自那以后,我不再享有与其他5段棋手下棋执黑先走或与6段下棋被让两子的特权了。相反,我还要向余下的日本和韩国的3段棋手们让先了。换句话说,如果今后我再与金镇宇先生下棋的话,我们之间只能通过猜先决定谁执黑先走,绝无可能被让两子了。倘如此,我在第一回合赢他的那盘棋拿到这以后来下,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哩!(第二年,我果然以“新科5段”身份与金6段在第二届中日韩伊朗围棋比赛上下了一盘猜先的棋,结果我输了。但这是后话也。——作者注)
我后来也曾经揣测过我被封为5段的原因:首先,这些日本和韩国的棋友可能在与我的对弈中一致或大多认为我的棋力已经达到了业余5段的水准,而不仅是一个业余3段(这是高抬自己的揣测——作者注);其次,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想在棋赛的关键时刻,通过如此他们认为“公平”一点的对局,来均衡一下中日韩三方夺冠的可能性(这是低看人家的揣测——作者注)。不过,可能还存在另一种动因,那就是日韩两国的这些棋友们也许认为我也像前些年中国职业棋手冒充业余棋手参加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那样,原本就是一个专业棋手吧?
我这么说并不是空穴来风。与韩国和日本不同(韩国明文规定职业棋手退役后不可参加业余比赛,而日本虽然也偶有案例,却极少——作者注),中国的专业棋士转为业余棋士历来是允许的,也是非常普遍的。一个专业棋士只要退出国家或省市围棋集训队,转而自谋职业,不再继续在集训队拿工资或津贴,他就可以业余棋手身份参加各种业余棋赛。其业余段位则可由各省市棋院鉴定后自行授予,但是,不管这个专业棋士原来的专业段位是多少,他要定业余段位最高也就是5段。如想定为业余6段或7段或更高,当然也可以,但必须去参加符合条件的业余棋赛并获得好名次。比如,要想业余6段就必须参加多省业余比赛(有说至少要六省市以上——作者注)并获得靠前名次才行,而业余7段则必须是全国性业余围棋赛事冠军方可获得这一头衔。
在中国,专业棋士转业余的人很多,特别是在20年前中国的职业围棋改革缓慢之际。那时,省市围棋集训队的专业棋士工资或津贴收入很低,又没有多少商业比赛可打,相当多的专业棋士(估计至少有数十人之多)在寻找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单位且薪水报酬也不低时,往往选择跳槽,放弃专业棋士身份。这些事儿在国际上都是众所周知的。当初,我赢了金6段后,濑户先生对我说的那句“可能有人多虑了”的话,显然是事出有因的。第二年我也问了濑户先生,得到了证实。
我还觉得,当我这个自报3段在已进行的三个回合中接连战胜日韩两国的4段或5段时,他们私下里肯定议论过我,也怀疑过我。至于他们怀疑我什么,如果我后来不问濑户也许我永远不会知晓。但是诸如我是什么业余还是专业段位以及我是业余3段还是5段之类的问题,我想,事先他们肯定议论过,起码日本的佐藤先生和韩国的崔秘他们那些棋赛组织者的小圈子里议论过。否则,我被确认为5段时现场的那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是不会一下子爆发出来的。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一个充满乐趣的小阴谋了。但既然是阴谋,就有可能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