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印度种姓

没来印度之前,“种姓”就是我很感兴趣但又非常疑惑的话题。我的疑问和我在后台收到的问题类似:在现代社会,它如何规范社会运作?为什么它没有被推翻?甚至于,外国人是否也被种姓体系划分?

在印度的前两年,我一直对这个话题很警惕。它太复杂了,我的认知非常浅薄,不足以发表任何言论。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也无从感受到它的存在,更不要提感知它的逻辑。直到去年,我才开始一点点地意识到,种姓是如何无处不在,却又看似“隐形”的。

第一件促使我提问的小事,是我留意到我们在外面的餐馆吃饭时,布老师用杯子喝水时嘴不碰杯子,是仰着头、用杯子往嘴里灌的(有点像我们看到的古装剧里拿罐子喝酒的姿势哈哈。)而且杯沿也是为此设计的,平滑地向外延伸。

(亚马逊上随便搜到的)

最初我以为因为杯子不是一次性的,所以他有这个习惯。但后来我发现,不仅是他,所有的印度人喝水的姿势都是这样。而且不光是在外面的餐馆里,即使是在家里,他用自己的杯子也这么喝水。我就问了他为什么。

他想了一下,回答说,“其实是因为种姓。”在传统的印度教中,统治者将人划分为四个种姓,最高种姓为婆罗门,最低的是首陀罗。首陀罗之下,还有一群被认为处在种姓体系最底层的人,他们在印度教中不享有任何权利,民间称他们为“达利特”(印地语中“破碎”之意)。达利特被认为是“不洁的”、“不可触碰的”。

在现代社会,原本用来划分内婚族群、规范职业分工的种姓体系其实并不具有法律意义。但在印度教内部,它作为一种身份等级仍然被延续了下来。在社会交往中,婆罗门不可避免地要与达利特在同一个空间吃饭,于是就形成了这种不成文的规定,也就慢慢成了习惯。

他接着告诉我,小时候出去理完发,回家都是要先洗澡洗头换衣,才可以进房间的。因为传统上,从事理发行业的人大多是低种姓,被他们触碰之后就要先清洁。

(修鞋匠也大多是达利特人)

这些习惯或者规矩,都是父母不以“种姓”的名义教给他的,就像我们的父母告诉我们东西掉到了地上不要再吃一样,他跟我说,作为小孩子你是不会去想背后的原因的,就作为一种习惯延续了下来。

解构“婆罗门性”

在家里,有时候他用我的杯子喝水,我看到他不碰杯沿,我都会提醒他不要这样。“这只是我在用的杯子,你不许这样。”我半开玩笑地说,我要解构他身上的“婆罗门性”。

我所说的“婆罗门性”,就是指那些他因为种姓而无意间养成的生活习惯。虽然保留这些习惯也没什么事,毕竟他并没有用这些习惯去区分人等级高低的意思,但遵循这些习惯,总归是顺应种姓体系的表现。正是因为这些习惯的存在,早就不具有法律意义的种姓仍然在无处不在,有些人仍然以习惯来区分人的高低贵贱,对低种姓人排挤和压迫。

婆罗门性(Brahminism)和种族歧视(Racism)、性别歧视(Sexism)问题一样,成了我们家里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的政治正确。

最明显的就是在饮食方面。虽然布老师现在是一个没有忌口的“假婆罗门”,但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他还是比较严格地遵守着婆罗门的饮食禁忌,直到一次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大吉岭旅程。

(他在大吉岭拍的采茶农民)

布老师家里几乎是荤腥不沾的。在最严格的婆罗门家庭,做饭是不用蒜和洋葱的,任何辛辣、刺激的东西都是婆罗门应该远离的。布老师的外婆就是这样,到了妈妈这一代,情况略有改变,他妈妈会用洋葱和蒜,但在特殊的宗教日子里就不会用。但这样的纯素菜偶尔吃一次也无妨,我吃过一次,味道还挺不错的。

鸡蛋和肉就更是别想了。直到现在,二姐仍然连鸡蛋也不吃,有一次因为我去吃饭,才炒了一个鸡蛋。他的情况略有不同,小时候,布老师在公立学校读书,学校的孩子来自各个阶层,中午吃饭时,有小伙伴从家里带了鸡蛋,而布老师只有素菜,就会互相交换一起吃。他还念念不忘学校门口的烘焙店,5卢比(大概4毛钱)就可以买一个鸡蛋泡芙。

后来他读大学、工作,也还是只吃鸡蛋,工作之后开始慢慢地接受了鸡肉炒饭之类的东西。我问过他原因,他告诉我,对于素食者来说,任何动物形状、带骨头的东西都是很难一下子接受的,“因为你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教育,心理和生理上都是严格排斥的。”

后来在海边小镇卡尔瓦尔(Karwar)驻站六个月,他又慢慢接受了鱼。他说,刚开始他一次只吃一两条小炸鱼,到现在,他也不喜欢味道太重的虾蟹和海鱼。

(在卡尔瓦尔的火车站)

一直到2014年,他在大吉岭住了六个月,才开始接受了猪肉和牛肉。大吉岭是印度东北部的一个小镇,虽然行政上属于西孟加拉邦,但其实地理上和文化上都和东北七邦更为接近。山区更多被部落文化所主导,印度教作为一种宗教规范反而淡化了许多。也因为天气寒冷,走山路也耗体力,这里的人更多是非素食者。

布老师借住的寄宿家庭给他提供一日三餐,阿姨每天猪肉、羊肉、牛肉变着花样做,他从此彻底地变成了一个非素食者。最早他给我讲起这个“把我变成了非素食者”的女性,我还真没想到是大吉岭的一位阿姨哈哈。

谈恋爱和吃饭

之前有一次,我俩和一个中国朋友吃饭,他提到自己之前有一个印度女友,因为对方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两人实在合不来就分手了。虽然唏嘘,但这确实是一个很现实也很重要的问题。

我有一两个最好的朋友是夫妻,男生阿维是我的前同事,女生Niki也在一家科技媒体做记者。他俩是我在印度认识最早的一对夫妻,也是我迄今为止最喜欢的一个印度爱情故事。阿维出生在北部比哈尔邦的印度教婆罗门家庭,Niki的父母是喀拉拉邦的基督徒,但她在北部的奥里萨邦长大。

两个人在读大学时相遇,做了快十年的好朋友,才变成了情侣关系,双方家庭当然都有一些阻力。但在两个人的坚持下,双方父母最终选择了支持,他们举行了一次印度教婚礼,又在教堂里办了一次基督教婚礼。我问过阿维他为什么喜欢Niki,他说,“因为她可以逗我笑。”

(和阿维、Niki一起出去玩)

回到吃饭这个话题。我把这个中印恋人因为吃饭分手的事情告诉了Niki,她开玩笑说,“如果阿维是纯素食主义的话,我估计我们也要离婚哈哈。”

阿维的家里虽然是婆罗门,但父亲是吃肉的,所以他和兄弟姐妹从小也会吃鸡蛋、鸡肉和羊肉。妈妈虽然不吃肉,但也为一家人做饭。后来妈妈又不想在家里做肉了,阿维离开家读大学后,也慢慢向素食者转变,现在他只吃鱼肉,其他的都不吃。

鱼类也是喀拉拉家庭常见的食物之一,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Niki有共识。但我几乎每个月都要邀请他俩来家里吃火锅,我们在同一个锅里煮肉他也不介意。最早有一次,我们吃完火锅我才发现底料是牛油的,后来这成了一个老梗,我经常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发现牛非常美味!”

他们已经结婚五年了,但还是偶尔有一些文化上的隔阂。Niki跟我说,最近她和阿维回老家,他的侄子和侄女还很惊奇地问她,“你是不是吃肉呀?”然后阿维还开玩笑地说,“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吃牛肉,我们就会被开除出这个家。”

开除当然是不会的。但在大家庭里,各自生活方式的不同也没必要刻意强调,毕竟一年也就见一两次面,实在是没必要互相冒犯,各自心知肚明就好。

(请朋友来家里吃过的火锅)

我也问过布老师这个问题,他说,“我父母肯定是知道我吃肉的,但只要我在家里不吃,他们绝对不会问起,我也不会提起。”这又是典型的婆罗门家庭的“心照不宣”式否认。你可以谈恋爱、吃肉、喝酒,但只要我没看到、没听到,就假装它不存在,你也可以默默享有一定限度的自由。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印度的年轻人在毕业后、结婚前独居的日子里,很夸张地放飞自我。

但即使是这种“心照不宣”,森严的家庭教育还是给布老师留下了一些痕迹。比如说,他潜意识里还是会觉得肉是“不好的”。有时候我身体不舒服,他会半开玩笑地说,“谁让你吃那么多牛肉”。或者他最近贴了几两肉,就觉得是自己肉吃多了。

这时候,我就警告他这是“婆罗门性”。但他会觉得,是自己开始吃肉也才几年,身体没办法消化太多的肉类。但我感觉,在他们传统的泰米尔饮食里,米饭的分量实在是占得太大,感觉吃撑了也吃不满足够营养物质。但我们也尊重各自的饮食习惯,不会无意义地强调分歧。

我们吃番茄牛腩、羊肉饺子,也吃Rasam、Sambar(两种南印食物),谁有空谁做饭,谁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我教会了他土豆丝、番茄炒蛋,我做的印式鸡肉咖喱他也啧啧称奇。

(去年过年)

(我做的)

(我做的)

(南印素食)

(他做的炸鱼)

不存在的政治正确

这种反种姓叙事的政治正确,也延续到了我们的朋友圈里。之前有一次,阿维跟我说,以前他妈妈在家里就是要准备两套餐具的,非婆罗门一套、婆罗门一套,后来在他的说服下才取消了。他跟我开玩笑说,“你到了我家里只能坐在地上用破碗吃饭。”

后来有一次他来我家,我也装模作样地给了他一个花纹不一样的杯子,跟他说,“在我家,中国人是最高等的,婆罗门是最底层,你只配用这个杯子喝水。”哈哈哈哈。

起初我也以为,其他的婆罗门就算不像我们这样刻意地“反婆罗门”,至少会是像美国白人那样,意识到且承认自己因为种姓所享有的特权,并且不会对这种特权“理所当然”的。但事实上是我想多了,反种姓叙事除了少数媒体、知识分子和低种姓群体中存在,在社会中总体来说也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话题:高种姓人不会在公开场合反对,在私生活里甚至明目张胆地区别对待,甚至周围人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在人际社交中,比如交友和婚恋。

(环卫工也大多是达利特人)

布老师小时候住在一个混居的社区,邻居有婆罗门,也有低种姓家庭,还有穆斯林和基督徒。他从小一起玩的朋友里,就有低种姓出身的,小孩子们一起玩,最容易受到影响的就是语言和习惯。

布老师母语是泰米尔语,但邻居有马拉雅拉姆人、泰卢固人、卡纳达人,他也就学会了各种语言。但泰米尔婆罗门是有一些特殊的词句用法的,比如说“水”是“Theer”,但其他人一般更常用“Thanni”,有时候他用错了,叔叔伯伯就直接训斥他,“你怎么跟个低种姓人一样。”有时候家人也会直接说,“不要跟低种姓的孩子一起玩。”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很惊讶的,当然情况不可以一概而论,但原来以种姓区分人至少是被一部分人公开接受的。“她/他不是婆罗门”,就像我们常见的“没有正经工作”、“收入太低”一样,是可以公开摆在台面上的、反对子女自由恋爱对象的理由。

在整个印度来说,肯定有不那么看重种姓、宗教的家庭,但在乎的肯定是大多数(这其中还有一小部分人非常极端和顽固),不然的话也不会隔三差五出现荣誉谋杀,也不会有所谓的“爱圣战法”(禁止因婚姻的强制宗教皈依)了。

因为对宗教没有任何了解,我一直都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这么顽固地遵循着种姓这一套等级。尤其是在现代经济社会的运转逻辑中,这完全是讲不通的。我问布老师,你作为一个婆罗门,什么样的时刻让你觉得你拥有特权呢?他说,他小时候读书的钱,是一个婆罗门教育基金赞助的,以前邻里有谁家办宗教仪式,也会请他过去免费吃喝。非婆罗门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印度教婚礼上的婆罗门祭司)

在现代印度,也有一些组织是为达利特人提供服务和帮助的。但总的来说,大多数低种姓的人仍然困在有限的资源里,为了一日三餐而奔波。即使是受了公立教育的优惠政策,在找工作时也会四处碰壁,甚至有大学毕业继续做清洁工的案例;即使是受了公务员特招名额的优惠,在公务员体系里仍然处在最底层、要升迁也是难上加难。

也许,大多数高种姓人所在乎的,也许除了长久以来养成的傲慢,还有压迫其他人来减少竞争,以保持自己经济社会地位的特权吧。根据世界经济论坛的《全球社会流动性报告》,在印度,一个贫困家庭的成员要花七代才能获得平均收入。而在丹麦,只需要两代人就能做到。

当种姓与经济体系融为一体的时候,这一套古老的制度才会在现代社会里,看似不存在,但又无处不在。作为一个普通的婆罗门,一方面拥有“不被歧视”的自由,另外一方面,因为经济、家庭、社群的关系网络,更有可能受到好的教育、找到好的工作、接触到好的资源,并将这种“领先”世代传承下去。

作为底层的低种姓群体,他们在经济上的窘迫和在社会体系中的无力也是“世袭”的,并不是他们没有愤怒,而是现实决定了他们的反抗之路将非常漫长。

不过,虽然步履蹒跚,印度的达利特权利运动从来没有消亡。半年前我和阿姆倍伽尔(印度宪法之父)的孙子、达利特政治家普拉卡什·阿姆倍伽尔(Prakash Ambedkar)聊的时候,他仍然持乐观态度。

“黑人持续抗争了250多年,并且仍在路上,达利特的平权抗争只有70年历史,自然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成熟并(由达利特人)完全主导。”他说。

(卡纳塔克邦议会大楼前的阿姆倍伽尔雕像)

另外:我之前写过完整的三篇报道(在“全球报姐”公众号),真的感兴趣的可以读一下,也许可以回应一些问题。

还写过一篇泰米尔婆罗门的婚礼,之前也已经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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