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馆|红楼补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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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叶

爹爹说外祖母家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那是错不了的。可一想起那个宝玉,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阿弟只咬了一口月饼,就哭起来:“娘亲,我可再吃不到这好吃的东西了……”我们大家忙着哄他:“有这么多呢,给你留着。”阿弟抽抽噎噎,终于把那一口月饼咽了下去。

看阿弟吃下月饼,抱他的奶妈连着念了好几声菩萨,哄着说“哥儿阿再吃一口”,阿弟却摇了摇头。娘亲说,不吃也罢,月饼到底不好克化调养起来要细水长流。

这一天晚上,因是节下,我和阿弟可与爹娘同房而眠。娘亲为阿弟的病有了起色,心中快慰了许多。放下帐帘之后,我们还说了一回子话。虽说隔着床帐和窗帘子,月光还是隐隐透来,想起前日看宋人说的“惟有今宵,皓彩皆同普”。这样的夜晚,爹娘亲人同居一室,让人觉得世间亲情无比美好。还想多和爹爹娘亲说上几句,可娘亲多日忧心操劳,想是极累,阿弟睡熟不久,就听到娘亲轻微的熟睡之声。

睡到半夜,忽然爹爹长叹一声:“李太医说是中秋后,难道一字之差……”我本没有睡熟,听爹爹长叹,心中洞明,泪水流个不住。本想默默流泪,忍住哽咽,还是被娘亲听到了。

娘亲问:“黛玉,你还没睡吗?”我答应着就睡。爹爹娘亲教我们体恤惜福,我家习惯,睡下后不多劳烦下人,娘亲轻轻走来床边看我,她的手又软又凉,伸入衾中与我相握。月已偏西,月光隔了霞影纱的窗子和绛紫的绸帘,把一团冷冷的清光投射室内,更让人觉得无名凄凉。

阿弟自中秋节晚上吃了一口月饼之后,再也没吃过一粒米。此后直到他和我共同的生日那一天,阿弟除了吃药,偶尔喝半小匙清水,再无它物入腹。也亏他撑得过一秋一冬,终于等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因为阿弟病着,连年也没好生过。立春之后,天气虽不能一时暖起来,却也让人觉得风柔了许多。

说来也怪,刚刚过去的秋冬,我倒没怎么病。如果我还如先前那么常病,娘亲不知会给煎熬成什么样子。

过了这个生日,阿弟满两岁,我五岁。相差半个月娘亲就命人张罗,说要好好给我们做个生日,给家里添些喜气。

生日这天,连梅鹤子先生也肯屈驾来贺,真让我喜出望外。一大早,我和阿弟都穿上了鲜亮的衣衫,由嬷嬷带着一起到上房给爹娘磕头。阿弟早已不能起身,伏在奶妈怀里,脸容苍白,身子看起来比去年还小些。想起阿弟刚一岁时白胖清健的样子,我虽然知道这个日子不该哭,还是忍不住流泪,只好悄悄擦了,强力装出欢喜的样子来到爹娘跟前。

我跪下磕头,奶妈也抱了阿弟一起跪下。想不到阿弟竟自己从奶妈怀里挣出来,嘴里清清楚楚地说着:“不孝子给爹娘磕头了。”说着拜了下去。我们都又惊又喜,爹娘众人慌忙要搀扶他起来。娘亲一把将阿弟揽入怀中, 阿弟趁势便睡在娘亲怀里,任凭我们怎么呼唤,哭泣,他都不再醒来。

想不到,我和阿弟共同的生日,竟然又变成阿弟的忌日!我哭了又哭,晕去了好几次。娘亲更是心如死灰,形容枯槁。

我躺在帐子里,分不清白昼黑夜,直觉全身如烈焰猛炙,心里很想再睡着,做那个奇怪的梦。我已经有了经验,每当病笃,只要一做那个有人用甘露灌溉的怪梦,很快就会好转。可是我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爹爹来看我了。

爹爹本就白皙,这时脸如白纸。爹爹见了我,倒笑了笑,说:“阿弟走了倒是他的造化,他这样的孩子是不该在世间吃苦的。我们也不必再难受了。你现已五岁,该当为爹娘分忧尽孝了。家里虽不少人手,但你娘亲的病,还须你亲自侍汤奉药才好。爹爹公务在身,今年尤其繁忙。你需得快好起来,侍奉你娘。”

爹爹说完,望着我。我知道,我必须尽快好起来。

送走爹爹,我想起“莹九龄,能温席”,我虽五岁,也当在爹娘面前尽孝了。想到这里,我再不嫌药汤苦,乖乖吃药,努力在餐饭时多咽几口粥。虽说如此,还是过了小半个月才饮食如常,能起身奉陪娘亲了。

娘亲的病却日重一日。看得出来,娘亲心碎了,她的魂儿跟阿弟去了。娘亲非不爱我,只是阿弟太可人疼惜。我做姊姊的都痛掉了半条命似的,何况母子连心?

我日夜陪侍,直到娘亲去世。

娘亲去世那天,一大早就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心里想着娘亲该嘱咐我什么话,可是她始终只是闭目流泪。直到中午的时分,娘亲突然睁了眼说:“眼见的娘亲不能看你长大,你将来如果有了女孩儿家的心事,爹爹面前不好出口的,也只能凭外祖母为你做主了。”娘亲的话我似懂非懂,只能含泪忍悲点头。娘亲又让我记住:“人物儿家私儿倒在其次,性情相投却是最要紧的。”娘亲的话让我莫名其妙脸红心跳,又不好说知道了,只得流泪听着。过了一会儿,娘亲长长叹息一声:“性情相投固然难得,有缘无缘也只能看造化罢了!但愿上天可怜见你从小没娘……”听到“从小没娘”四字,我那里还撑持得住,直晕了过去。

丫头嬷嬷把我救醒,要我回房休息,我哪里肯依。嬷嬷丫头们只好半抱半扶,让我跪在娘亲身边。

爹爹刚到未时便从公府回来,未进房门先摔了一跤。娘亲一遍又一遍要爹爹爱惜身子,趁着年纪不老,早做些嗣后的打算。爹爹摇摇头,把身上的雁过荷塘汉玉佩接下来,和娘亲的玉佩合在一起:“你知道这对玉佩是林家传家之物,黛玉年幼,如海世间任责未完,不能跟随,你把它们都带上,就当作为夫的天天相伴罢。”说完,把一双玉佩放在娘亲胸前。

我心痛如割,恨不能相伴娘亲一起死去。忽然想起自己颈上也佩有一块玉。这块玉乃是去年爹爹携了娘亲,带我和阿弟到虎跑寺游玩,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云游的女尼给的。那女尼还带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徒,年岁似比我略大,生得极标志,娘亲回来还说了好几次,那小女徒双目透着灵慧,又是那般模样,看穿戴也不是一般人家女儿,怎么可惜竟修行起来。

娘亲一向乐善好施,未等女尼化缘,便给了厚重的布施。女尼倒也未谦,收了布施便拿出一块鸽卵大小的墨绿色玉来,要送给我。虽然布施在先,娘亲却说什么也不肯受如此贵物。那女尼倒愠怒起来:“出家人只讲缘分,物件儿贵贱在我们看来法界平等。我看你这女孩儿也是多灾多难,佩了这玉也是愿我佛护佑的意思。这玉也是一对儿,却不分阴阳,称为双姝玉,除了这一块, 我徒儿身上还有一块。给你们的叫承露仙草,我徒儿的这块叫空谷幽兰。这是我派祖师的圣物,只合给清净慧明的女儿。” 说完,那女尼头也不回,携了她徒儿风一般走了,我忙施礼道谢,她都不肯回头看一眼。

看到爹爹要以亲身佩玉与娘亲为殉礼,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也该如此。我把脖子上的玉取下来,也放在娘亲胸前。娘亲看看我和爹爹,又张目看看胸前的玉,点点头又摇摇头,尽全力伸出瘦笋般的手,要把我的佩玉拿下来。我哭道:“娘亲,如果不是爹爹面前尚需尽孝,我情愿亲身随了你去。”

娘亲终于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爹爹。眼中有无限不舍,却已口不能言,对着我和爹爹惨然一笑,滚下泪来。

过了不知道多少天,我才确信娘亲真的走了。

自从娘亲离世,整整将养了好几个多月,我才好起来。爹爹等我身子康复,缓缓的告诉我外祖母那边来信催了好几次,要接我到京都去。我听了连连摇头,说宁愿一生都陪伴爹爹。爹爹自然不应,我再四苦求,爹爹苦笑着说:“自来顺者为孝。再者,又不是让你在外祖母家长住,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我便接你回来。何况,我这一任将满,或许还能调任京职,那时我们父女可不就日日相伴了么?”正无计可施,忽然想起那年癞头和尚的话来,于是再次跪求:“爹爹说的是。只是曾听过那年癞头和尚说过见不得外姓亲友的话,倒怕他一语成谶。”爹爹起身拉我入怀,眼中也早泪如雨下:“爹爹公务繁忙;更无心续弦,你娘亲没了,你一个女孩儿家怎能少了教养。外祖母家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族,那是错不了的。你外祖母明达慈爱,当年又最疼你娘,你这一去了,她还不是当心尖儿般看待?再者你舅家姊妹也多,个个出类拔萃,正好和你相伴。倒不比我们父女苦守,打闷葫芦儿好?”

爹爹说起舅舅家的姊妹,倒也令我心向往之,早听娘亲说过,外祖母最会调教女孩儿,二舅舅家的元春姐姐是众姊妹中最长的,已经选进宫去做女史了。我虽无心女史之类,想到娘亲还说外祖母爱女孩儿胜过儿孙,常常带了小姊妹们扎花弄草,看戏猜谜,天天乐个不了,这可是我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毕竟小孩儿心性,想到有人相伴同乐,我竟心里有些羡慕起来。可一想起外祖母家还有那个宝玉,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接着我又安慰自己:我去了自然是和姊妹们常伴,那宝玉是个男儿,自然不能常见,他怎么顽劣,估计也不碍我什么。

爹爹见我应允,倒也没有十分高兴,只是长吁出一口气。

择定了启程吉日,爹爹回告外祖母及舅父们,不久有回信来,告知外祖母专门派人来接,“京都家里一应物品已全备齐,只带路途中动用的即可,别的不必费心张罗。”话虽如此,爹爹还是着人为我周详准备进京的行李物品、各种土仪礼物等等。种种样样,亲身查视过,这才放心。

收拾停当,爹爹又告诉我,雨村先生要到京都拜见我二舅父谋求公干,要与我异船同行。我虽不甚喜雨村先生,但既然爹爹已做安排,我也只听命罢了。

爹爹本打算让服侍我的嬷嬷丫头全部跟随,又觉这样不妥。何况雪雁之外的几个丫头年岁也大了,问起来的时候,她们嘴上不说,看样子并不十分愿意跟随进京伺候;我就求了爹爹放她们出去;四个贴身嬷嬷中,只有王嬷嬷待我最亲,我心里愿意带上;正好王嬷嬷年岁虽老,家中也没有了亲人,正好一心一意侍候。另外三个嬷嬷,也有愿意跟去的,也有不愿的,但我都请爹爹一概放出去了。就这样,随我一起进京的,除了王嬷嬷和雪雁,另外就是那个雨村先生了。

爹爹应我恳求,带我拜辞了梅鹤子先生。由于家中不幸连连,我已久日不能操琴。梅鹤先生听说我将别父进京,竟似颇为欢喜,连连说“定数啊定数”,送我一本写在旧蕉叶上的《猗兰操》琴谱,又亲送到山下,嘴里反反复复却只是这句话。

临行前的晚上,爹爹在外面和雨村先生等人饯行之后,又命人备了几样精致的姑苏名菜,和我一起吃晚饭。我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爹爹也不强我,很快就命人把菜肴收去,泡一壶上好龙井来,我们饮茶作别。

正是皓月当空的夜,忽念及前年中秋,我们一家子在后花园共享团圆。阿弟手持木樨,讷儿姐姐说他长大要蟾宫折桂,我们父女琴萧合奏苏学士词,娘亲击节叹赏。当时情景,真是月色溶溶,人心融融,何其乐也?转眼不到三载,弟夭娘亡,如今又将父女离别,悲切凄惨,何堪忍也!

我望着杯中的月出神,爹爹也良久无话。

终于,爹爹开口了:“你娘亲去的时候,凡她心爱之物,以及爹爹珍爱的收藏,都给她带上了。只有一副仇十洲的真迹,原是在你百日当天和你娘早说好要给你的,爹爹本想现在给你带了进京,想到你过不了几年便可与父再聚,我还是先代你保管罢。”我点点头。爹爹又嘱咐了些到外祖母家尽力加饭,不可任性之类的话,就命人带我回房安歇。我知明日一早就得乘轿去码头上船,还想多和爹爹亲睦一会儿,爹爹却立起身,摆了摆手,径直往内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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