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 | 惹迷洞: 凝固的时间之水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一座山活得久了,神仙也感到孤独。
——王爱《惹迷洞:凝固的时间之水》
惹迷洞:凝固的时间之水
文·图 | 王爱
早春,天冷有微雨。沿途轻风,公路两旁的树木被雨水一啄,格外莹洁清亮。白雾痴缠相随,群山浸泡其中,只余尖顶显露出来。仙气弥漫,远处山色空濛,几乎很难看清天与地的界限。同行的五岁孩子却嫌车内烦闷,一路哭喊。想着我们去的地方,心情因这风景更添几分迫切。我只盼快点到达,好叫这孩子也欢喜起来。
整个拉卡吾山于群壑之中伏首而卧、酣然而眠。左右高邻相伴,到处郁郁青青。回首古木扶疏、溪石幽丽;望之荒草靡靡,四野苍莽。这座山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年少时,我在另一个镇子里读书,翻越拉卡吾山是必经之路。有时候会在岔口等很久,才会来一辆拉货的小卡车。接下来一个多小时里,车子突突喷着烟气,走得缓慢而辛苦。那是一条盘山公路,就像根粗布带子,松松垮垮地系挂在山腰上。从大峡谷处斜斜逸出,蜿蜒徐徐而上。每向里边转一下弯,车厢就朝外边倾斜着,半个车屁股几乎悬空。为了缓解紧绷的神经,我只好朝外面展望。视线所及,对面的山峰连绵耸立,腾跃不止。下面开阔之地,乌龙山大峡谷朝幽深处纵深,徘徊婉转、隐隐憧憧。皮渡河从身下山腹内弹出,河水汤汤,清音无数。悬崖上垂吊的古藤朴拙遒劲。怪石上攀附的小树清瘦凛然。路边密集的灌木丛疾风闪过,大片大片的芭茅花猎猎飘扬。红色的救兵粮小果子恰似云头簇拥,铺天盖地而来。无名的小野花开得痴迷而疯狂,抛掷大把年华。
待到地势稍微平缓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山腰之上出现了几只木房,沿低洼处排列。稚子草地打滚,老妪贴墙织衣,儿童牧牛吹笛,农人翻土锄地。炊烟袅袅而上,欲与白云交颈耳语。几只家禽于柴门边啄食抢夺,一条土狗看见我们,它并不喊叫,只远远站着。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碰撞了一下,车子便将我带离了。一个叫杨柳槽的小村寨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视线。它置身拉卡吾山腰,有若深闺淑子,恬然自足,揽山叠翠,恍若世外。
十几年来,回忆起这短暂的交汇,犹自看见那天早晨的太阳,从拉卡吾山前迎头蹦出,万千光芒劈撒下来。顿觉潋滟晴好,影像虚幻之处,风物绚烂而华丽无边。逆光让人眩晕,我闭眼、觉有情绪自胸腔弥漫而上。山有木兮木有枝,那时候无知懵懂,却犹自被这种壮阔的美击中心脏,惊得手足无措。
没有人特意告诉我,但我知道,我身下的这座山腹巨大空旷,藏纳着一个神秘的洞穴。围绕着这座山打转越久,关于惹迷洞的传说就听得越多,想要去看看的愿望就愈加强烈。土家族人说,洞里有修炼已久的蛇精盘踞。“惹迷”在土家语中寓为“鸡叫”之意,大致是野鸡等各种动物们容身繁衍的理想场所。百姓时常听到洞内有神秘的鸡叫之声,故取名如此。究竟如何,传说已不可考。湘西自古匪患丛生,龙山火岩一带尤盛。土家族人不堪其苦,只得拖家带口进入洞内避难。以洞口为屏障,来逃脱土匪的烧杀掠夺。而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土家村寨,世代聚集在拉卡吾山,靠着祖先的福泽,绵息至今。
土家族人把惹迷洞养在深山,洞口置一块大石壁直立,拇指粗的藤蔓从上面垂挂下来,将崖石染成绿壁遮面,只余两侧小道出入。直到最近,人们拆掉屏障,阔大的洞口轰然开启,惹迷洞才逐渐进入世人耳目。
站在此处观望,云蒸霞熨,雾气弥漫,惹迷洞在璀璨华美的光影中缓慢透出轮廓,柔和、圆润,不惊不羞。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曲径通幽。有风自洞内吹来,初觉缠绵、缱绻,无声却魂销。只片刻功夫,便有寒意袭身浸骨,令人战栗难耐。一群人若从右侧而进,便从左侧而出。站在门口是无法窥探的,随着地势缓慢下沉,方觉洞内别有天地。路从地下生出,又藏匿于地下。雾气簌簌而下,落满台阶,一层一层更深的黑暗慢涌而上,包裹着你、润泽着你。五色灯光沿路铺设,前方陡然不见,忽又在远处若隐若现。目力所及,洞内繁星点点,光怪陆离。一条彩龙九曲八拐,左右转圜,绵延无尽,腾空于无边无际之处。
越往下走,越是古静清幽,喧哗声渐远渐杳,一群人不由屏声敛气。黑暗浓稠之处灯光璀璨,耳听水滴石穿声,转过身子,无数暗影相随。猛一抬头,嶙峋怪石俯冲而来,令人失声惊呼。此时才发现,这个幽深寂静的洞府里,钟乳石遍地矗立。饱满圆润的石蘑菇,风姿卓越的石灵芝,晶莹剔透的石帘、石海花,古朴典雅的石鼓、石钟,成片相连的石竹丛和石森林。石柱擎天,岩浆层层缝合;石幔垂地,钙华灼灼生长;冰凌悬挂,珠玉滚滚而下;鳞甲片片,花瓣次第开放。水滴淅沥,为拦腰折断的竹节续骨疗伤,不断愈合溃烂的伤口,结痂、留下疤痕、留下这凹凸不平的表面。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山涧梯田、殿宇桥梁。凝固的水,静止的时间造就一座人间仙境。
“在四亿多年前的寒武系溶洞岩层中,地下水断裂构造不断侵蚀,溶蚀伴生断裂崩塌作用下,经过上亿年的演变而成……洞内还发现了三十至四十万年前生活在这里的古脊椎动物的腿骨和牙齿化石。”这段关于惹迷洞的解说词让人悚然而惊,惊觉人的卑微与渺小,惊觉时间的无垠和沧桑。人间岁月百转千回,浮生世事笔划刀刻,终将一切以水的形式凝固于这洞府之中。一块石头,一块对人来说对这个世界来说都毫不起眼可有可无的石头,它在这个地方亿万年来静默凝固、气韵天成。
那个同行的孩子早已忘记来时的不快,他时而欢呼,时而嬉闹,稚子童言妙趣横生。走过一片水域,灯光之下,周围石柱林立,倒影参差斑驳。水汽氤氲,蒸腾而上,湖面荡起涟漪,如梦如幻。孩子好像脚下带风,他越过众人,朝前跑去,在一颗秀美绝伦的石笋前缓慢伸出双手。叉开的十指缝隙间,流光溢彩,有看不见的香气扑鼻而来。孩子把头贴在石壁上,嘴巴大张,白皙的脸蛋绯红一片,眼睛里甚至有泪光闪烁。孩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被这种美惊住了。美一开始都是从未知的地方先生发开来的,从地府深处,一点点构造、一点点蔓延、一点点成为其美。水的滋润、包浆、反复雕琢,从最初的萌芽到最后的形成,历经光阴。我猜想,这种文明未经人世烟熏火燎,完全来自神的旨意。亿万年以来,它只在瞬间开启,刚巧让一个天真的孩子领略这种绝世之美。 它是一只鸟,衔着深秋的露水,在人类的梦中反复飞翔,它的翅膀扇动着风。它是一朵云,洁白轻盈,累了,落地休息。或许它从天空跌落下来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块石头,粗粝笨重,藏身于洞府之内。它是一册地质史书,拙朴雄浑。令人在时间的荒芜中充满敬意,驻足、凝思,一章章翻读。
走过一片箭矢般倒插入地的石林时,我总是小心翼翼。沧桑巨变,每根石笋都将长成一根参天绿竹,在柔柔的月光下,漫步起舞,弹奏出幽幽清音。一根成熟的钟乳石,浑身有一种圆润、饱满、柔和的光芒,有着凝重、古拙、深厚的触感。有岁月的见证,有风雨的馈赠,有人世变迁的痕迹,有历史沉淀的沧桑。这是山川精华、瑶池清露赋予的。它不是自然和时间之神潦草的抹划,它是精心的勾勒,真实、凌厉。人心似铁,大地的心却如丝草般柔软。石头从地下最深处长出来,却像云雾般从天上落下来。它的存在,必能唤起一些遥远而又古老悠远的回忆,贯通根与血脉的联系。当它破土的刹那,山川万物得以鲜活舒展,它已变成时间想要的模样。
迎客厅、莲花屏、金钟阁、百丈冰崖、玉塔凌云、笋园竹仙、石林竞秀、观音坐莲、金猫望塔、双龙戏龟、姊妹宏钟、湖光倒影、古柏参天、摆手神堂、九龙宝柱、武陵春色、飞瀑垂帘、画壁迎辉、惹迷宫、通天走廊。石头以惊人的数量在这洞府中汇集、堆积。十多公里长的溶洞里,一百多个密集景点,令人目不暇接、浮想联翩。在这座巨大迷人的时间殿堂里,呈现出跟外面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时间撕裂,空间扭曲。它们纹饰繁复,精彩纷呈,就像雪白的海沫,层层叠叠、浩浩荡荡,飞花逐浪、滚滚而来。它们各有意趣,似人似兽,如妖如怪;欲行欲止,欲静欲动。有飞天骏马,也有瀚海神牛;有石中观音,也有定海神针。有瓜果蔬菜,也有灵芝仙草。它们浑然天成,却精妙地模拟着世间的一切景象。星河苍凉、霓虹明灭。它们的存在,完成了对大地山河的叙述。
这庞大幽深、扑朔迷离的地下龙宫,处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奥秘、令人痴迷的景观。我们掀开洞穴,就像掀开大地尘封的往事,一些秘密由此裸露出来。拉卡吾山的肚腹里,石头始终在成长。就像一个故事,逐渐成熟圆满,给人以无穷的想象。它以一种沉重而缓慢的速度在漫长的历史里泅渡,塑造,变身。 置身洞府深处,令人有时空错乱之感。就像在上古洪荒之地,就像在时间的尽头。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古战场,兵器虽已钝化,战士犹自肃穆静立。无声的搏斗厮杀,石质的血肉沸腾。倒错的空间里,狼烟散尽,诸神齐聚于此,在遗址上造出华府天堂。尔后,我看见英勇的土家族祖先茹毛饮血,筚路蓝缕,从远古时代走来。他们强壮豪迈、粗犷自由,以此洞为家园,绵延子孙。他们骑马射箭,桑蚕绩织,狩猎出征。他们吹响牛角,深沉的胸腔爆发出雄健有力的乐章。他们猎得猛兽,用猎物来祭祀祖先,祈求风调雨顺,安宁幸福。他们燃起熊熊烈火,分食野果和美酒,恣情歌舞,欢呼声震荡山谷。耙田、插秧、扯草、搭手望日、开弓射箭、骑马飞刀、狩猎捕鱼,刀耕火种。每到丰收时节,就跳起摆手舞来表达快活的心情。男女相聚于此、鸣锣击鼓,几天几夜狂欢不休。我看见气势磅礴的场面,舞者逾千、观者过万。我看见山路迢迢、辙痕深深,一群腿脚粗壮、毛色油亮的性灵动物循着铿锵的金石声,缓缓走过诗经史记,走过秋冬酷暑,走过莽莽原野,穿越千山万水,穿越荆棘丛林,穿越行吟诗人的篇章,来到我们跟前。我与跳茅古斯的土家族先民正面而立,怔怔相望。对着一块石头的身世,我匍匐在地、顶礼膜拜。我有万千言语,却哑在喉头做声不得。
水声在此时响起,啪嗒啪嗒,珠玉似飞花四溅,碎冰揉入人眼,犹如南柯一觉、黄粱梦醒。我们怅然张望,却找不到水从何处来。也许,它来源于时间之中,却消弭在空间之外。一滴水顺着岩层朝下渗漏。起先只是一小点细微的孔隙,变成一条裂缝一个窟窿,最后容纳消解、塑相造形。水以一百年三厘米的速度凝固、落地新生。它的成长跟形体大小无关,它的成长是时间的一次渐变。经过亿万时间的浸泡,被溶解、侵蚀。尔后凝固、执着雕刻,孜孜不倦塑造这人间万象,这天地众神。它赐予这洞府金刚怒目,这菩萨低眉。这万千浩然之气,这涓涓阴柔之声。这凝固的时间之美,这灿烂的盛世年华。它从黑暗纵深处走来,又将朝无垠中走去。而人的生命在它面前不过白驹过隙、刹那芳华。我们迷乱、迷茫,在这幽微迷人之光遍洒而下,世间荣辱、往事纷扰皆一闪而过不留痕迹。我们欢呼、尖叫,试图唤醒这悠远神意。我们赞美、叹息,试图解读这辉煌壮阔之美。这种震撼也许不完全在于景色的神奇,更多的是对自然的森然崇拜,对远古神祗的臣服敬畏。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一座山活得久了,神仙也感到孤独。于是用水把一切时间凝固下来,变成石头深埋进去,待到春天游人来的时候,让它从洞穴里开出缤纷的花来。我们离开洞口的那一刻,真切感受到了上天的美意。再一次回头俯视,仙境不过如此。
湘西北边陲、武陵山腹地,触目青峰秀水。一座洞府藏身在此,旁人司空见惯,山也以为平常,对这种神奇浑然不觉。文明诞生之后,孤独被熬煮风干。拉卡吾山的血肉被掏空,只留下骨骼做这时间的见证。在世人发现惹迷洞之前,整个山都是寂静的。土家族人的故乡,彷佛有亘古以来的神意笼罩。
甘肃张掖/
王爱摄
王爱,上世纪八十年代生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写散文和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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