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天空二楼，藏着中国最早的播客电台
作者 | 晓通
摩登天空二楼，有一个录音间。中间是几张简单拼在一起的木桌，上面放着苹果电脑、麦克风、调音台，完整的一套录音设备。这里是糖蒜广播的录音地点。
每周，Demone都会在这个录音间里录制电台节目，有音乐人专访，有音乐脱口秀，更多时候是优质音乐的推荐。
创始人Demone如今是摩登天空的成员，糖蒜广播也隶属于摩登天空。2004年，Demone和朋友Stanley创办糖蒜广播，从音乐推荐做起，汽车、街舞、涂鸦，亚文化圈的一切好玩东西都在糖蒜广播出现过。鼎盛时期，基努里维斯来中国宣传电影，在糖蒜广播做了一期专访栏目。
从2004年到现在，糖蒜广播走过了十五年，从BBS的一个音频下载链接，到苹果播客的首页推荐，这也是中国网络播客从无到有经历的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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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Demone是地道的北京人，跟我发微信开头就是“您”。2003年，学习计算机专业的Demone进入一家唱片公司工作，为唱片封面做设计。公司里都是爱好文艺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文艺青年”，很多人都喜欢“做一些特别文艺的事儿”。
公司里的同事Stanley也是北京人，“没什么生活压力”，白天上班互相讨论一下彼此最近听的新歌，下班就一起去买唱片，到处找吃的。
听音乐越来越多，Demone和Stanley想把好音乐分享给更多人。那时候分享音乐不像今天，微信里发个链接就可以。2004年前后，MP3刚刚兴起，还不算流行。自己买来一盘音乐，然后借给朋友听。如果想要推荐给更多人，只能等聚会的时候，带上CD机，放给大家一起听。
“这种事越干越多，就会觉得挺累的。”那会儿流行的手机是诺基亚，还不是智能机，听歌的主要设备是CDE机和电脑。QQ还不能传文件，只是用来聊天。听歌还是用“特别原始的方式”。
Demone就跟Stanley想，那不如把推荐音乐做成一个节目，录制下来，传到网上，让大家自己下载下来听，比一对一的分享方便多了。
70后末尾出生的一代人，从小听电台长大，90年代中期正是中学阶段，也是中国广播电台蓬勃发展的时期。Demone和Stanley就是在那个阶段，听着北京音乐台、北京乐坛这些电台节目成长起来的。那时候摇滚乐刚刚在电台里流行开来，老狼的校园民谣正风靡一时，电台晚间节目的最后一小时都是固定的情感节目。
2000年，Demone去电台实习，帮电台做活动，见到电台主持人，“特别激动”，感觉见到了偶像。电台伴随了Demone的整个少年时期。
因为和电台的渊源，Demone和Stanley想到了把分享音乐做成一档电台节目。2004年，第一期节目上线，简单的音乐推荐节目，用台式机的麦克风录音，找一个学录音的朋友做了一个模板程序，录音之后把声音放在第三轨，音乐放在第四轨，然后再加几个效果器，一起节目就完成了。保存成MP3的格式，上传服务器，往bbs上一贴网址链接，想听的人可以自己下载。
2004年，中国网民常去的一个网站叫天天在线，类似今天的喜马拉雅或者蜻蜓，汇集了全国很多电台节目，Demone的一个朋友推荐他把节目上传到天天在线，平台可以帮他推荐。于是Demone从论坛转移到了网站，逐渐被更多的听众知道。那时候因为要跟糖蒜有关系的名字，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天天蒜乐吧”，其实就是糖蒜广播的雏形了。
没过多久，网站的相关业务关闭，Demone的节目又没有地方安置，于是自己找地方，传节目，像游击队，直到2009年，Apple进入中国。
就在这两个“不务正业”的年轻人开始录节目的这一年，“播客”这一概念正在地球另一边萌芽。
播客的英文是Podcast，由iPod和broadcasting两个词组成。2004年，在美国媒体人Adam Curry的推动下，播客开始进入大众视野，逐渐有传统广播电台发现，播客这种由听众订阅的音频节目形式，非常适合在网络上传播访谈、采访等内容。
2007年，史蒂夫·乔布斯在旧金山莫斯康展览中心的舞台上发布了iPhone，由此引发了一场蝴蝶效应。这种改变不仅仅在于和手机相关的硬件行业。iTunes的诞生让流媒体内容得以发展，其中播客就是受益最大的一类内容。
苹果进入中国后，Demone找到了新的阵地，2009年，Demone在iTunes上开设播客频道“糖蒜广播”，由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二
2011年前后，糖蒜广播开发过一款手机App。版本更新到3.0之后，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简称“音著协”）找到了糖蒜广播，理由是侵权。
苹果商店的负责人告诉糖蒜广播，希望糖蒜广播跟音著协庭外和解，如果不能和解就要下架。最后糖蒜广播的App还是被做了下架处理。
糖蒜广播App的开发是由一个节目听众完成的。2010年，Demone的一个初中同学联系到的Demone。此前她与Demone已经许久不联系，只是偶然听到了Demone的节目，主动找到Demone，说可以和先生无偿赞助Demone，帮助他们开发一个APP。
就这样，糖蒜广播有了第一个手机App，在App Store里上线了1.0版本。同学帮忙把软件从1.0维护到2.0版本，中途又出现一位听众找到Demone，说可以帮忙开发一个安卓版本，于是安卓系统上也有了糖蒜广播的App。
要维护App不能没有服务器，但是服务器价格太高，对那时的糖蒜广播来说，用不起。这次是一个陌生人，不是糖蒜广播的听众，只是在网上看到他们的消息，知道他们在做电台，觉得“干这事挺有意思”，找到Demone说，愿意资助他。
从2010年一直到2014年，这位陌生的朋友一直无偿给糖蒜广播提供免费的服务器，速度极快，相当于每年给糖蒜广播剩下了几万块钱，那时Demone的工资只有两三千。
两三年之后，Demone和这位热心朋友见过一面，发现对方是一个做互联网创业的大哥，但是并不是电台的忠实听众，只是觉得他们做的事情厉害，就想支持他们一回。吃过一顿饭之后，Demone再也没见过他，只是每到过年过节，还会发个微信问候一下对方。
在糖蒜广播十几年的发展中，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就是从头到尾一直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这事才能一直进行下去。”
帮助糖蒜广播制作第一个App的公司，后来解散了，团队中的一个从1.0开始参与开发的程序员，已经变成了糖蒜广播的听众，愿意无偿帮糖蒜广播把App维护下去。
三
2004年开始做音乐推荐时，糖蒜广播的节目只是单纯的音乐推荐，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跟读者介绍音乐。两年之后，Demone觉得“太没劲了”。跟搭档Stanley说“我说咱们应该弄一点访谈节目，我们那时候一直在这行业里，认识好多业内的人，就把这些人请来做节目就行了。”
于是从2006年开始，糖蒜广播的节目形式多了一对一的访谈栏目。国内最优秀的音乐制作人，玩涂鸦最牛逼的人，跳街舞最厉害的人，都成了糖蒜广播的访谈嘉宾。“这些人大众不知道，完全是‘非主流’，但他们都是在‘非主流’里做到最拔尖的人。”这么一直做到2007年，Demone的父亲去世，糖蒜广播的节目暂停下来。
糖蒜广播是Demone十几年一直在做的事情，但也一直不是Demone的本职工作，只能算作业余爱好。从2004年开始，Demone的本职工作就是唱片设计，2005年从唱片公司出来后，自己成立了唱片设计公司。公司总共三个人，一个人负责摄像，Demone负责设计，还有一个人负责演出经纪。公司成立之后，第一个客户是花儿乐队。
2009年，Demone和几个朋友聊天，正好当天Demone要录一期节目，索性叫着几位朋友一起录节目，一块聊完，就把这期节目录制完成。这期大家一块聊的节目效果不错，Demone想不如就这么做成一个类似脱口秀的电台节目。
音乐节目在所有语言类节目中属于小众类型，根据Demone的估算，音乐节目的受众大概是所有语言节目受众的十分之一，2009年糖蒜广播刚开始尝试音乐脱口秀时，每期节目的听众大概有一万。
iTunes刚进入中国时，中文的播客节目屈指可数，打开苹果的broaDemonecast（播客），为数不多的几个播客节目中有几个是学英语的播客，糖蒜广播这种音乐脱口秀显得独树一帜。
2009年，Demone接到公司印刷厂一个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说，你们够火的啊，我最近买了个一个iPad，一点开（播客）就是你们的节目。
Demone吓了一跳，打开苹果的播客，发现糖蒜广播被苹果放在了首页推荐的位置。
之后Demone开始花精力做苹果播客上的内容，把过去录制的内容发在iTunes里，收听量从过去的一千多涨到几万。最火的时候，虽然主播不用露脸，但是电台粉丝会在网上搜主播的信息，在线下参加活动时遇到Demone，一眼就能认出来。
Demone采访新裤子乐队
四
糖蒜广播火了。2013年，基努里维斯来中国宣传自己的电影《太极侠》，带着主演陈虎一起在糖蒜广播中做了一档专访节目。那时候糖蒜广播被称为中国的海盗电台。
糖蒜广播成名之后，开始吸引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会在中国圈子里看，感觉这个人特牛逼，就让他加入团队。”
2013年，糖蒜广播开设过一档汽车节目。三个主持人，一个是国内赛车圈知名的职业赛车手，漂移改装都是拿手活。另一个主持人是在新能源汽车领域有工作上的资深经验。还有一个主持人以前在英国学习汽车工业，毕业之后就进入富士赛车队做汽车动力工作，研究涡轮增压。
这么三个人，做成了当时也许是中国最火的汽车电台节目，国内所有的汽车厂商基本都听过这档节目。当时因为是纯独立运作，所以不会考虑太多问题，糖蒜广播这三个主持人不在乎，该吐槽就吐槽，一点不留情面。那时有汽车厂商邀请汽车媒体试驾，去沙漠或者其他偏远的地方，伴随他们的一路的都是之前下载好的糖蒜广播的这档节目。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档节目让不少业内的人反感。有老前辈来指点他们，说他们“违反了汽车媒体行业生存的法则”。“如果你是一个欧美系车的拥护者，你绝对不能说日系车不行。你可以说奔驰宝马好，但你不能说别的品牌不好。”从始至终，这档节目没有获得过一次品牌赞助。
五
2013年左右，糖蒜广播开始接到越来越多的商业合作订单，Demone也开始考虑，也许是时候往更商业化的方向发展了。
从业余爱好变成一个商业项目，各种问题开始浮现。
英特尔找到糖蒜广播想合作一次广告，但问题是英特尔本身有国际公司的要求，打款一定要公对公。那时糖蒜广播只是一个个人的团体，还没有注册公司，发票都没法开。
由于糖蒜广播的品牌调性，最开始找来合作的公司很多都是国际公司，对财务要求非常严格，开不出发票，就谈不成合作，也就没有收入。
接二连三的合作失败让Demone考虑，“必须得弄公司”。Demone认为，如果要让糖蒜广播持续生存下去，注册公司，走正规化道路是不可避免的。那时的糖蒜广播已经有了十五六个节目。
这一点在团队成员中产生了分歧。
注册公司的第一个工作就是需要清理版权。糖蒜广播以前录制的节目，在注册公司后需要确认版权，成员录制的节目，需要签字确认版权归属公司。这一点让部分团队成员感到不满。签字就意味着节目成了公司的，不是自己的。对于风格自由的糖蒜广播成员来说，这一点不容易接受。
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没有同意签字，他们还是坚持，自己录制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不能成为公司的财产。由此他们对公司化的方向提出了质疑，“这事就不应该做大，就现在这么玩挺好的。”
尽管团队成员意见不一，但Demone坚定认为，一定要往商业化的方向坚定走下去。
公司最终还是成立了起来，伴随着几位核心成员的离开。
公司成立之后，很快接到了第一个合作，来自耐克。耐克和草莓音乐节有合作，找到糖蒜广播。第一次接合作，Demone和团队成员都没有经验。Demone和耐克反复开会，确认细节，谈合作流程，设备、人员、采访，都要一一核对。
2014年，糖蒜广播成立十周年，Demone做了一次主播征集活动，开始选拔新一批团队成员。最终选择了6个年轻人，都是90后。
“他们做的内容就是年轻人听的话题，和我们以前那种老的状态的节目完全不一样。”招了新的年轻人，糖蒜广播也开始新的阶段，内容和过去不一样了，风格也有所变化。“因为他们说的东西我都不知道，101火箭少女是什么？我不知道。杨超越是谁我也不知道。”Demone认为，自己算得上不“与时俱进”，更多时候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跟人分享自己最近听到的不错的音乐，跟喜欢的音乐人聊聊天，就够了。
前几天Demone看到一个理论，人到了一定岁数，不用再认识新的朋友， 跟现在身边的朋友一直相处下去就够了。“我认识那么多新人有什么用？我也不用再花时间建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关系。”
“过去那时代就过去了，翻篇了。”
六
2015年，Demone接触到了摩登天空。摩登天空看中了糖蒜广播的品牌影响以及播客领域对未来中国文化市场的影响，计划投资糖蒜广播。
那时糖蒜广播正面临一些棘手的问题，比如版权。电台节目中使用的音乐都是需要版权的，电台在使用音乐这方面涉及到的版权问题比较麻烦，糖蒜广播没有办法解决，但是摩登天空有版权资源，可以帮糖蒜广播扫除这个障碍。
喜马拉雅、蜻蜓这些平台也想过支持糖蒜广播，但是他们的想法是做赚钱的项目，比如直播。“我也觉得直播比较赚钱，”Demone说，“但是对那种内容我们也没感觉。”
2015年，摩登天空正式收购糖蒜广播，糖蒜广播成为摩登天空旗下的子公司。
Demone在2018年也正式加入了摩登天空，正职工作是为摩登天空的唱片服务，做氛围音乐厂牌，还有怀旧音乐。现在Demone在摩登天空的定位就是一个公司新人，开始回到原来的音乐行业，“临时工刚转正”。
摩登天空的员工90后和95后居多，Demone刚来的时候，没人认识他，也没人听说过糖蒜广播。反而是公司的高层，一些有一定年龄的人认识Demone，也听过糖蒜广播。Demone跟公司老员工聊天时，才发现对方谈起行业里过去20年间发生的故事，他都知道，很多还是自己参与做过的。
“那个年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做了好多事儿，不光电台。那个年纪是整个人最黄金的时代，现在再想做那些事儿，都没戏，一点儿戏都没有。”
Demone在三楼做摩登天空的工作，回到2楼直播间，又成为糖蒜广播的主持人。直播间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几个红酒箱，那是糖蒜广播接的广告，半年卖了一千多瓶，官方售价六百。公司对糖蒜广播没有太高的商业化要求，“不赔钱就行”。
糖蒜广播现在有一个专门的推荐栏目。最初让主播在节目里插入商品广告，“他们觉得这么多年也没干过，张不开嘴”，后来Demone专门开设了一个推荐商品的节目，每期推荐一个新商品。“人翻篇了，听众都是新的，他一听感觉还行，可能就会买，买了也觉得确实挺好的。”
七
电台内容在中文互联网中一直都在小众行列，中国第一批做网络电台的主播中，像Demone一样直到今天还在坚持做的人已经不多了。
经历过2013年前后糖蒜广播最繁荣的时期，如今Demone的心态更像一个务实的创业者。年轻时候经历的那些，现在看来已经很难重来。“完全过了那劲儿了。”电台这种形态的内容对Demone来说已经没有太多新鲜感。
即使在世界范围内，播客也是属于小众的音频内容。根据美国调研公司Edison Research在3月份公布的一份统计数据，在超过12岁的美国人中，有一半以上的人听过播客，收听在线音频内容的美国人比例相比2012年增长了一倍。但同时也有另一份数据，来自musicoomph的统计显示，播客的听众平均每周花6小时37分钟收听播客。
“电台这种东西不可能挣到特多钱，这是肯定的。然后名利那些东西我也不太需要。中国听音乐的人注定不会特别多，这是一铁定的事实，不会改变。它不像短视频，十年前没人看短视频，然后过了十年开始牛逼了。”
对未来，Demone还是有一些期待存在。他希望十年之后，等现在听音乐听电台的这一波人长大，结婚生子，他们的孩子可以改变现在的情况。“就是一代人一代人的观念会改变。”
聊到最后，Demone接到一个电话，台湾的音乐人阮丹青来糖蒜广播录节目，我和Demone一起去摩登天空的门口等这位嘉宾。
临近春节放假，摩登天空人不多，厂房空空荡荡，我回头看了一眼播音间，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没有标识，从这里经过，大概没有人会猜到这里面是一个十五年的广播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