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90后
现在不太有人提“90后”的概念了,正如曾经“80后”的概念在舆论中悄无声息地退场。大众的视线整齐划一地暗示着:只有年轻才能引起足够的关注,上了一定年纪后,无论是新锐还是守旧,是离经叛道还是顺从主流,都是你自己的事,而不再成为被关注的现象。
不被关注不意味着这个群体的凭空消失。大批的“90后”仍然在生活、或与生活搏斗。再有一个多月,第一批90后即将跨入30岁的门槛。囿于身体的焦虑,城市的病变,他们始终渴望全新的价值与未来,而爱情、婚姻与城市关系正在被他们主动或被动地改变。
当代西西弗斯之石
“当大家都说好冷的时候,我并不能感受到温度的变化,但我想大概秋天是真的来了。我是从我肚子上的脂肪厚度看出来的,又要开始跑步了。”在一次寒潮中,川贝在朋友圈里写道。
秋天让人食欲增加,川贝在蠢蠢欲动时感知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肚腩是最先发胖的区域,饱腹后深呼一口气,腹部的紧致而拥胀带动四肢,肩膀,川贝将身体挺直,为腹部赘肉多留一些空间,同时盘算着下一顿的减肥食谱。
肚腩、脱发、颈椎病,川贝越来越熟悉这类词汇,甚至一些不常认识到的词汇也加入了青春淘汰赛中:泪沟、法令纹、鱼尾纹,它们生动地形容身体的衰老,渐渐占据初始化的身体程序。
我们应该如何对抗它?当跑步健身,节制食欲仍然改变不了体重以及腹间的赘肉,我们不得不承认,年纪大了,卡路里的减少在与新陈代谢的减缓赛跑。
于是,川贝将膨化食物、碳酸饮料、维他柠檬茶放进了贴着“冷宫”字样的冰柜里。如果可以,他希望在每日一万米后,能够毫无负担地把它们从“冷宫”一个个解放。
亚妮不这样认为:怎么过去每天看书不长胖,现在就长胖了?那一定是工作姿势不对。
在校读博时,亚妮每日看书、看文献、写论文,毕业后,亚妮在当地的出版社工作,看书照旧。脱离了开题的紧箍咒,身心轻松了,体重却在日渐增长。
“过去我都是躺着看书,受力是均匀的。现在么,在公司就得坐着看,肥肉都集中了长。”哲学系博士的受力理论让我们信服。于是在财务部搞年会的时候,我们提议这一年的参与奖就给我们每人添置一张躺椅吧。
“用于午休。”编辑部主任在申请表的用途上写道。没有人敢躺着办公,事实上“午休”也为编辑部的一批90后赢得了对抗衰老的时间。
有人靠基因或意志力战胜了新陈代谢,成了身体掌控的赢家。恭喜这些人,但问题是,初老的许多问题,似乎是超过掌控范围的。
比如脱发。这是一种目前科技未能根治的症状。根治是病患的未来,是真相,也是真谛。在此之前,我们只能激活自己越发敏锐的嗅觉,跟着电梯里的植发广告,跟着一次次击败我们幻想又给予我们生机的新型药水,捕捉世界上最先进的治疗方法。
2017年,阿里健康联合阿里数据发布《拯救脱发趣味白皮书》显示,脱发人群的年龄正大幅下沉,90后已成为“主力军”。
2018年,美国《赫芬顿邮报》发表的题为《研究称麦当劳薯条中含有可治愈脱发的化学物质》的文章称,麦当劳薯条中含有成分二甲基聚硅氧烷有望彻底治愈脱发。
后者照亮前者的希望,而在薯条被提纯之前,小米已经把道听途说的一堆防脱发洗发水添加到购物车,以不肯放过一个的坚定意念,势必要赢得头发的胜利。
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贝尔为国内的朋友们代购了货真价实的发量再生剂。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友人告诉贝尔,美国中部水质不好,洗发水的化学成分太多,不如试试他们本土的妙方。
既然不行,那就试试“土方子”吧。贝尔依照配方,找来一个鸡蛋清,配置二倍的蜂蜜,抹在头发上,天然,无害,据说还有减少脱发的功效。接下来是等待,如此奢侈的一顿护理,要等久一些。等到头皮上的油脂与混合物相互黏连,蜂蜜的味道淡去,蛋清在空气中变得质地发硬时,贝尔拿起花洒冲洗。可水温过高,蛋清变成了白花花的蛋花,粘连在贝尔的发丝上。
贝尔感到自己被嘲笑了。他一个知识分子,满头蛋花地站在浴室里时,他觉得脱发好像一个传销组织,而自己成为了最卖力的那个传销者。
脱发是当代青年的话题,也是国际性话题。它催生新的科技,而处于脱与不脱边界的90后,正组建着战队,与身边的同伴为友,彼此分享着植发的痛感与生姜摩擦头皮的灼烧感;它的受众从秃顶中年扩大至少男少女,而头发的焦虑也因此从涣散的个体弥漫至社会全体。
脱发令人胆战心惊,腹间赘肉更是周而复始地消解与重现。它们既是当下焦虑的始因,也是解决焦虑的目的。不论植发、走罐还是减脂,新的时代有新的烦恼,它是当代生活的西西弗斯之石。
“丧”的集体意识
媒体将90后学佛的现象归结为一种新型的自我喂养方式:“他们不会让佛法碰触自我的执着,不会触碰自己的习气,而是用佛法不断地喂养自我。 ”
简单来说,他们的修佛不像是修炼,更像是一种修理。
自我喂养是必要的,吸猫、吸柴(犬)、吸鸭、吸哥哥、吸被自己叫做哥哥的弟弟、吸美少女,这些在生活里疲态尽显的人吸一切可吸的温暖和美好,并不介意奉上大把的时间和钞票。
年纪大的人可能只觉得他们不懂事被骗了,实际上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在追星、爱猫这些事情上他们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的适用对象不限于社交网络中的粉丝与流量,它还包括雇佣关系、婚姻关系,甚至成为都市90后的恋爱法则。
同城异地恋是都市青年的恋爱常态。沪漂七年的小米相亲两年,她得到的经验是:到达两人的居住地点,车程不要超过半个小时,否则“恋爱太麻烦了”,将约一次会的时间成本计算在内,往往会削减日后见面的频率与动力。
相较于恋爱,半糖夫妻(同城分居的婚姻模式)也正在成为都市男女的新型婚姻模式。小伍与妻子在沪安了家,两人常年的同居状态属于各做各的,互不干扰。长此以往,索性工作日分居,周末在一起,过着“五加二”的夫妻生活。事实上,由于工作无法妥协、养育子女的社区配置不完善、老人需要被赡养等原因被动选择同城分居的年轻人也不占少数。
“在一起,不住在一起”是一种实验性质的恋爱关系,对于都市90后而言,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正主动或被动地选择它。
都市青年随时走进恋爱关系,随时回到个人生活,两者互不干扰。“各取所需”的恋爱便是如此,甚至当需要有人陪伴过夜时,还可以选择“同城素炮”,在双方不发生性行为之下,速求有温度有质感的共眠。
婚姻对于当代青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不单是婚姻,当医疗、教育、养老有望成为拉动内需的三驾马车,生存基础成为了遥不可及的目标时,90后的自我意识正在逐渐增强。
“甚至我觉得后者是被前者进一步激发的。”小君说,“80后买房成家,属于‘跳一跳还能够到的果实’,但到了90后这里已快变成遥不可及的目标了,所以索性葛优瘫倒在地,又丧又佛地过每天的日子。”
“世界越来越不好玩了,主流价值观宣导包装的未来也是无可期待的,年轻人对官方话语更充满了不信任。”
沪漂的第12年,小君29岁。每日起床刷牙的时候,她会点开手机上的飞猪和淘宝,看看有哪些特价机票。她还加入了特价机票群,时刻关注目标城市的机票动态。身边没有谁比小君更爱旅游了。
“我每天都在想着逃离上海。”
我与小君的聊天记录里,有关上海的讨论中总有一句“我想逃离上海”,但好像又“无他处可去”。
大城市仍然是大多数90后年轻人的首选,生长出强烈自我意识的年轻人迷恋城市里自由淡漠的氛围。“但关键在于,喜欢它有没有喜欢到可以克服诸种生活困难的程度,这种喜欢能持续多久。”
“还有很残酷的一点是,尽管也会遇到温暖的事,但户籍制度和城市政策对外来者并不那么友善,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们单方面热爱它,但它并不爱我们。”
谈谈你的30岁吧
“唔……三十。大概就是终于看清并接受了自己真的就是个平庸之辈的现实。”
我知道小君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都说三十而立,我还没想清楚上哪儿立呢。”研二之前,小君一直以为会深耕学术,后来发现自己既没有资质也不勤奋。“年轻的时候总是心比天高,现在慢慢知道自己各方面真的很一般。”
在别人看来,小君总是聪明的,伶俐的,具有某种天赋的。在做编辑这一行里,小君练就了一身本领,看稿能顺利过质检,写文案也能让书多卖出几本,甚至还在会议室的角落搭起了微型摄影棚,努力把书的营销做得好看一些。
“那些是小聪明,但没有大作为,诚实地说。我也是做着玩儿的,到现在一把年纪了,还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干什么能干什么。”
认识到自己喜欢干什么、能干什么并不容易,尝试和等待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时间,而往往在某种快乐、某种力量或某个幸运来临之前,生活与个性已趋于平常,我们将合理地接受并成为事实上平庸的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对于小君来说是最重要的,她认为“活在当下”是90后区别于80后最大的特质,“尽量多试试,就像我一直对你说的那样。”
一代一代的中国人都在说“三十而立”,但年龄这个维度相比起整个时代的变化正逐渐失效。这些迈入三十的“90后”有许多都还在各种可能性前跃跃欲试,因为“求索的心态往往比我们的青春期要开明得多”。
“小时候显得很老成,现在反而天真了很多。”88年的小南说道。“离开家之后,在学校啊在公司甚至在外面啊,大家都觉得我是那种天真的人,对我都很友善,慢慢地,我真的就变得天真友善起来,很少怀着恶意去想别人,小时候那种防备渐渐没有了。过去主要是自尊心作怪,其实周围的人都对我很好的。”
或者说,现在天真的原因大概是外界的一种反馈的自我养成吧。
对于即将到来的30岁,或者在漫长的中年战场,作为平庸之辈的90后,或许还是会葆有青春期的某些症状——有天真而迷惘的热情,也有业已构建的丧的共同体;它们必然是90后时代的精神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