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长春:严父尚小云

尚小云、尚长春《汾河湾》

父亲对待艺术极认真。他虽是老板,但他不是往那儿一坐只听汇报,而是经常去看老师教得怎么样,学生学的怎么样,如果发现教师教法有问题,他会不客气地提出来。他讲这个理儿:“我花钱请你,你得实授。你不实授,学生们将来到外头演出,人家一问,哪儿的?荣春社的。谁起的荣春社?尚小云。我挨这个骂?”

他自己给学生上课是很严厉的。学生们没有一个不怕他。为了演出能够达到高质景,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他常常对我们讲:“咱们是干什么的?咱们是唱戏的。人家花了钱,你台上就得对得起人家,尤其是遇上刮风下雨还来看戏的观众,我们更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唱,否则不但对不起观众花的票钱,更对不起人家的这点精神。”

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荣春社学生的演出是很认真的。拿武戏来讲,没有人在台上走“假抢背”或是打个滚儿来充数。尤其是在阴雨天,出于对那些宁愿上头淋着、下面湿着也要来看戏的观众的感激,我们总是格外的卖力气。

尚长春《麒麟阁》

尽管如此,演出还是免不了要出错的。

父亲对于舞台上出现的任何差错都是不容忍的。一旦出了错,那么散戏后,谁也别想卸装休息,乐队也别走,重新排戏,从头场排到末场,他坐在台下看着,一直到排好为止。出了严重的错儿,还要另外责罚。

一次演《武文华》,我一看再看,以为父亲今儿没来,就稍微偷了点儿油,原规定走三十个“旋子”,我只走了二十五个。

一散戏父亲就说:“都别卸装,从头来一遍。”

“怎么了,今晚上我没出错儿啊?”我心想。

当戏排到走“旋子”时,我按规定走了三十个。

“等会儿。”我刚要继续往下排时,父亲把我叫住了。“走了多少?”

“三十。”

“刚才你场上走多少?”父亲又了一句。

我还是说:“三十”。“啪”的一声,狠狠地了我一个嘴巴。“你们大家伙儿都卸了,你再走旋子。”父亲非常生气,他要惩罚我。

我只好再走“旋子”,左一个三十右一个三十,这可把我累着了。

尚小云、李世芳《游园》

还有一回,李世芳演《昆仑剑侠传》,身上的裙子掉了,那还了得!父亲非要打李世芳五板不可。当时,许多人出来讲情。有人说:“他现在有点名气了,别再打他了。”

父亲说:“不行!是听你们的?还是听我的?十大款(指舞台上的十大忌讳)你们懂不懂啊?”

最后,萧长华先生也出面讲情,可是父亲仍不让步,对萧老先生说:“二叔,您这可不应该,您是懂得十大款里台上掉裙子该当什么罪的。我打他对不对?如果不对,我在那儿,您打我,谁让我管您叫二叔呢?”

父亲的这番话,使萧老先生也没词儿了。

李世芳,这个小名角,到底没逃过老师的板子。

尚小云和荣春社科班子弟

有不少人以为舞台上龙套的标子举得齐不齐没什么要紧的。可在我们这儿还就是要紧得很。有一回演《大回朝》,在〔五马江儿水〕曲牌里,龙套的标子没举齐。回到驻地,父亲说:“今儿个《回朝》都是谁的龙套?都过来。”大伙儿忽啦啦地站了一大片。

“今儿个你们的标子为什么不齐啊?怎么回事儿?”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答对。

“把你们的大棉袄找出来,拿藤杆儿把大棉袄挑起来,举齐了。”

等大伙儿挑着棉袄举齐了,父亲上头院了。好几排人就这样站着,举得大伙儿直打哆嗦。

那时散戏晚,我们回到家怎么也得一点多钟。再这么一折腾,半夜过去了。

有的老师看着差不多了,便到头院去说情,“您饶了他们吧,他们下不敢了……”

父亲来到后院,把大伙骂了一顿之后说:“收了吧。告诉厨房,给他们一人弄碗热汤面吃。”

父亲对学生们保护嗓子和身体的要求也很严格,平时不许乱吃乱喝。演完了戏一身汗,谁想脱了衣服往风口那儿一呆,再吃点凉的图个痛快,甭打算!

尚小云、尚长春《汉明妃》

有一回,演《大破黑狼山》,前面是《卧虎沟》,讲的是艾虎招亲的事。头一天我的嗓子还是噹噹儿的,可第二天刚刚帘儿内念一句“走哇”嗓子就变味儿了。

下场后父亲生气的问我:“你嗓子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话音还没落,父亲的巴掌

已落在了我的脸上。

“说,吃什么来着!”

“什么我也吃啊。”

“趴下!”父亲打了我十下。可我扮着戏呢,有眼泪也不敢流。这时,有人说:“来了来了。”我立即上场去。

等从场上下来,父亲还是继续追问:

“说,吃什么来着?”

“什么也没吃啊。”

“趴下。”又是十下板子,这时又有人催我上场……

就这样,我下场了几次,父亲就让我趴下了几次,直到打得我无可奈何,只好“招认”就吃了点儿瓜子儿为止。

在荣春社,有人以为我的父亲是社主,我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实则不然。我的特殊待遇无非就是每顿饭可多要一个菜,或两个菜,其他特殊的地方,就是挨打时,别人挨五下,我挨十下。

《京剧谈往录续编》

北京出版社

1988年6月出版

编后话
编完这一期小编颇有感慨。从尚小云的办学态度可以让我们看到他们那一代人是怎么样对待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的、是怎么样把这种理念通过“严酷”的手段灌输给下一代的。“对得起观众”是演员的天然信条,也是传承的核心内容之一。忘记了做演员就应该“对得起观众”,做父母的恐怕就再也舍不得严格要求自己的孩子,而从艺的后辈们也自然以为自己扮相、个头、嗓音、武功都样样出众,往台上一站就是名家之后……如此的传承就把中国艺术流传的魂给丢了,艺术传承也只剩下姓氏传承了。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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