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见扬州│(下)著名作家夏坚勇万字散文《诗言志》,写活了千古风流的大扬州!

那次离开扬州后,心里便常常想到那里的寻常巷陌和市声人语,有如童年梦境中的某个场景,带着故乡熟悉的气息。那期间,“寻根文学”风头正劲,文坛上的老老少少都在忙着“寻根”,我想我的根应该在扬州吧。后来我写过一篇题为《卷帘格》的小说,算是小中篇,背景就是扬州。

“卷帘格”是灯谜中的一种谜格,与杜牧的《赠别》诗——“卷上珠帘总不如”——没有关系。我想通过几个谜友的故事,写出一点扬州文化特有的味道。灯谜这玩意蛮有意思,“谜”者“迷”也,但多了一个偏旁:言说,也就是用语言设置的迷局。写成小说,可读性应该没有问题。作品中有一则灯谜,谜面是:“张翼德查户口”,打七唐一句。“七唐”就是七言唐诗。

谜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刘禹锡《乌衣巷》中的句子。结果在谜坛引起了一场争论,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说不好的理由是:张翼德那个时代没有户口制度。这些学术问题我就不展开说了,展开说至少需要三万字——那是我小说的篇幅。还有一则灯谜:“刘邦大笑,刘备大哭”打一字。谜底是:翠。因为“翠”字拆开为“羽卒”,卒就是死。项羽死了,刘邦大笑;关羽死了,刘备大哭。如此而已。

你看,一则小小的灯谜,内里是多大的乾坤,其中有诗书典籍的底蕴,又充满了世俗生活的烟火气。无论制作还是猜射灯谜,绝对都是很机巧的事。扬州人就具备这种机巧。自明清以降,繁荣的商品经济和发达的市民社会孕育了这种城市性格。当然,机巧可能走向油滑,也可能走向智慧。前一类的代表是皮五辣子;后一类的代表,古代有郑板桥,现代有朱自清。而他们的总和,就是扬州人。

1999年底,我为了考察大运河,第一站就到了扬州,住在市中心的萃园饭店。进了宾馆大门,我突然想到了那则“刘邦大笑,刘备大哭”的灯谜,且继续往下想:眼前这个“萃”字如果制成灯谜,该用什么谜面呢?“萃”字拆开是“草卒”,用“绿地荒芜”如何?但绿地不光有草,还有树。那么“草坪荒芜”呢?也不行,谜面和谜底都有“草”,相犯,这是不可以的。《现代汉语词典》在解释“灯谜”时举例:“齿在口外”,射“呀”字。谜面和谜底中的“口”就相犯了,这很不应该。我说的是商务印书馆1983年的版本,不知后来改了没有。

萃园饭店门前就是三元路,不过现在改名文昌路了。改名后的文昌路,收编了三元路两头的琼花路和石塔路,成为贯穿城市东西方向的通衢大道。“收编”这个词有一点拿大,但文昌路有资格拿大,因为它的名字好,最富于扬州特色,众望所归。文昌路因文昌阁而得名,旧时代的扬州人,但凡结婚娶亲,不管男女双方家住何处,哪怕近在咫尺,花轿也总要到文昌阁转一圈,为新人讨个吉利。

对于这一点,我深为叹服,扬州城里有那么多寓示吉祥如意的好地方,福禄寿喜财各有主宰,为什么单单要到文昌阁来呢?说明扬州人还是最崇尚文化,这是一座城市光荣与梦想的底蕴。

扬州最不缺的是历史和文化,而且这历史和文化不光是在博物馆里陈列如仪,更是在城市的街坊巷闾间秋波流盼。如果说十几年前的三元路一带还有点粗头乱服,眼下的文昌路已经说得上风姿绰约了。“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我在好几个城市都看到过这样的宣传语,其中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标榜。但扬州的文昌路却一点也不是标榜,甚至还是收着说的。

例如,都说古运河边的琼花观与那个风流皇帝杨广下江南有关,其实它更早的历史应该追溯到西汉年间。那么就不管它唐宋还是汉唐,且一路闲逛吧。边走边看,不经意间就翻动了一页史书。那个夸夸其谈的旅行家马可波罗,竟然在扬州做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官,不知他有没有入乡随俗,学得几句扬州话;也不知他的行政能力能否称得上“老马”识途。

清代的两淮盐税在中央财政中占有相当大的份额,而掌管两淮盐政的衙门,就在这座现在看来并不很堂皇的院落里。当然,最让人感慨万端的还是木兰院寺壁的那首《碧纱笼》诗,“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道出了多少世态炎凉的人生况味。毕竟,俗世红尘,谁不曾遭遇过势利眼呢?

文昌路向东到了解放桥,就是古运河了。这里是真正的唐宋运河,当年,满载着大米、丝绸和各种方物土仪的漕船就是从这里连袂北去的。那是怎样一脉富足、通达而又懂得解读风情的生命之水啊!它的两岸流动着升平年代的人间烟火,引车卖浆也罢,画船箫鼓也罢,全都是一派活泼泼的真性情,洋溢着农业文明特有的古意和温馨。

大运河让北国和江南,荒漠和大海,西域和东瀛,太平洋和印度洋甚至地中海挽起手来,共同演绎着跨越东西方文明的灿烂篇章。在差不多穿越半个地球的漫漫长途上,驼铃清脆,帆影连云,弦歌嘈杂,灯红酒绿,那是怎样一种令人神往的盛世风华。而地处长江和运河交汇处的扬州则成了华夷杂处的国际大都市。“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

扬州的繁华让杜甫这样的古板人也潇洒起来,你看他说得何其轻巧,似乎只是为了打听淮南的米价,他一滑脚就下了扬州。那么,为什么打听米价要到淮南来呢?恐怕不仅因为这一带盛产稻米,更因为当时扬州是全国重要的经济中心和金融中心,就像现在要了解黄金价格走势要问华尔街一样。

据复旦大学历史系钱文忠教授考证,唐代扬州的经济总量竟然达到全世界的4%-5%。这相当惊人,现在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城市能达到这个水平,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在传统的自然经济模式里,财富增长的速度十分有限,即使所谓的暴富,也只能达到算术级数。而扬州的经济形态属于异类,受惠于大运河的恩泽,这里成为“一带一路”连接线上的贸易热点。

商业活动——买进卖出,翻云覆雨——几乎就是一种财富的游戏,它使财富的增速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从算术级数到几何级数的跨越。这是真正的暴富,也是支撑钱教授那个百分比的经济学原理。扬州方言中至今还保留着“波斯献宝”之类的说法,“波斯”就不用解释了,指的是西域的珠宝商人。当年他们穿过中亚的茫茫荒漠和祁连山麓的河西走廊来到长安,然后又沿大运河来到扬州。

“波斯献宝”有拿着一样东西到处炫耀显摆的意思。这些都是商人的职业智慧。感谢扬州话中的这些俗语,为我们留下了当年那个国际大都市涉外商贸活动的吉光片羽,它比史书上的记载更加富于温度和质感,也更加富有一个时代的风俗画价值。

1999年年底那个时候,到处都在谈论新千年和新世纪,媒体上推波助澜的回顾和展望,让人们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虚荣心和使命感,似乎那两个“新”都是属于自己的,进入了那两个“新”一切就会万象更“新”。后来才知道,其实新千年和新世纪应该从2001年开始,大家都太性急了。

我不是个性急的人,一般只会想着当下的苟且,不大去想什么诗和远方。在扬州期间,陪同我考察的当地作家老高也不是个性急的人,大概他认为自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悠悠万事,都犯不着太急。他早年生过一种类似于进行性肌肉萎缩的怪病,据说是不治之症。他命大,竟活下来了,而且成了一位很不错的作家。但走路时身体有点斜,两个肩膀一高一低,有点像民兵训练中接近敌方阵地时的侧身前进。在那几天里,我跟着“侧身前进”的老高走过好些地方:古邗沟、茱萸湾、御码头、小秦淮河。

扬州的很多地名都有一股古雅气息,上述的几个或朴素,或清新,或堂皇,或香艳,都是古运河的流风遗韵,其中既有风云际会的大情节,也有风花雪月的小悲欢。回味着千百年前的沧桑旧事,眼前身后则是现实世界的衣香人影,有时禁不住会生出今昔何昔,此城何城的梦幻感。有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讨论扬州方言中的俗语,从中窥测一个城市从繁华到衰落的斑斑锈迹,还有某种地域文化性格的时代因由。

扬州繁华的最后一次高峰是在清代前期,当时世界上50万人以上的城市有10个,6个在中国:北京、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广州。其中所谓的运河城市就占了4个。在那个时候,天津还以被誉为“小扬州”而沾沾自喜,而后来不可一世的上海却连“小”的资格也没有。可见,扬州不仅牛气,而且哄哄。

但到了清代晚期,随着大运河风光不再,扬州也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落。秋风惆怅,美人迟暮,一座曾在中国城市史上勃发出经济和文化原创力的扬州渐行渐远。但原先是阔绰惯了的,一旦陷入窘境,架子却放不下来。一方面要虚张声势、假装浮华,摆排场,耍气派,打肿脸充胖子。一方面对外面世界的光怪陆离感到惊恐,便处处装腔作势,大惊小怪,小聪明,玩噱头,却自以为得计。

如此种种,都是无可奈何的失落感投射在城市性格上的阴影。反映在俗语上,则有“虚子”、“洋盘”、“小刁”等说法。朱自清曾坦率地说:“我讨厌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朱本身就是扬州人,他总结出的一个“小”,一个“虚”,真是太精当了。毋庸讳言,这些都是扬州人对繁华往昔的挽歌。

当然,城市性格的丰富性在俗语中的折射也同样是斑斓多彩的,扬州方言中也有色调完全不同的另一类词。例如把这个“刮”作为词根,就有:辣刮,厉害;“刷刮”,做事快,利索;“能刮刮”,很能干,虽然稍有炫耀之义。我很荣幸,因为这些说法在我的老家也都耳熟能详。

至于“刮刮叫”,那就更不用说了,扬州人对这个词还有更为夸张的演绎:“刮刮老的叫,扬州城里找不到。”这个“刮”,实在、明亮、活泼,洋溢着蓬勃向上的进取气息,在方言中,恰好与“虚”互为反义。

那天晚上,窗外飘着若有若无的雪花,我和老高喝了一点酒,坐在房间里闲聊,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扬州最早的名字叫什么?”

我当然知道,扬州就是扬州,禹贡九州,扬州为九州之一。

“错也!”老高好为人师,他也有这个资本。他认为,上古时代的那个扬州过于大而化之了,向南甚至包括广东的一部分。作为一座城市,扬州最初始于吴王夫差。对于这段历史,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记载只用了三个字:“吴城邗”。那时候“邗”和“干”是相通的,因此,扬州最早的名字应该是这个最富于力量感的——干。

他说得六角铮铮,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横平竖直地比划着,眼镜后面闪烁着得意的微光。

这个“干”倒是不错,扬州人的那些负面性格、无论是“虚子”、“洋盘”还是“小刁”,其精神底色中都是缺少了这一点——实干。而如果有谁想设计一张新扬州的通行证,也只需要写上这两个字就够了。

老高叫高汉铭,典型的扬州人,其作品所取也多是典型的扬州题材,他写过“三把刀”,也写过茶馆和澡堂。那次在扬州,我还借了他一本书,后来一直不曾有机会还。几年前在省作协开会,才听说他过世了。如今,他的那本书还立在我的书架上,每次看到,心里总一阵黯然,眼前也总会浮现出他比划那个“干”字时得意的神态。

其实那个与“邗”字通用的“干”是涯岸的意思,指长江北岸的这片土地,它与“实干”没有关系。实干的“干”当时应写作“幹”。但这种文字学上的考证并不影响今天的扬州人对“干”字的热情,这种追求与时俱进的新生活的热情,有如少女之情窦初开,义无反顾。不错,扬州确实是一座适合生活的城市,这里有个园、何园、瘦西湖的停靠和休憩,有“水包皮”和“皮包水”的闲适和自在,有被“三把刀”调理修饰得很舒坦的时光。

云淡风轻,日月静好,这些都是很精致的生活。但精致不是生活的全部,更不能沉溺其中。扬州籍剧作家刘鹏春在大型扬剧《史可法》中有几句唱词:“皮包水,包得肚囊都是油;水包皮,泡出一身软骨头。”虽是出自劝降者史可成(史可法堂弟)之口,却不能不令人警醒。

今年七月中旬,踏着兵临城下的热浪,我带着小孙子来扬州旅游。早些年我教孙子背古典诗词,小家伙总不上心,他曾自作主张地把“单于夜遁逃”背成“鲈鱼夜遁逃”,也曾把杜牧的名句背成“玉人无数教吹箫”。现在利用暑假把他带来,让他顺便看看“无数”玉人吹箫的地方。

迎接我的是浩浩荡荡的扬州。

搬出“浩浩荡荡”这样的大词,不光是说人多车多——这并不稀奇,现在连一个二等县城也有车水马龙的壮观——也不光是说城市体魄阔大,了无际涯,城市变化令人目不暇接。还有无需深呼吸就能感受到的蓬勃的生气,眼界所及,有一种风起云涌的大气象。

风,起于七河八岛。

七河八岛近年来成了扬州的一个热词。在汉语中,这种“七…八…”结构的词组很常见,其中的“七”和“八”都是虚指,形容多和乱的意思。但“七河八岛”却是实打实的,七条河、八个岛,各有芳名。从那些名字中,你不仅能感受到某种文化趣味,还可以大致推断出它们的前世今生。例如那富于农业文明气息的芒稻河、太平岛;具有原始生态色彩的自在岛、聚凤岛;还有和一只传说中的镇河壁虎有关的壁虎岛和壁虎河。

这里是扬州老城区和江都区的连接地带,田畴广袤,阡陌纵横,河汊、湿滩、林带、苇海点缀其间,总面积81平方公里。现在,一座融旅游休闲、科技创新、高端产业和高档社区于一体的生态新城正在悄然崛起。81平方公里,这已经差不多是一个中等城市的体量了,但扬州人在这里追求的不是摊大饼式的简单扩张,而是城市品格的升华。这里不仅是江广一体的大扬州格局的地理中心,而且承载着这座城市源远流长的开放气度和理想主义情怀。

登上被称为“扬州眼”的万福桥桥塔,七河八岛尽收眼底,一应功能片区有如天才画师挥洒在宣纸上的墨迹,正在浓淡相宜地向四处漫漶、洇润。朝远处看,作为南水北调东线工程输水通道的大运河一如既往地雍容浩阔,呈现出流畅的叙事风格。

它已经流过了数千年的神话和传奇,哲学和史诗,也流过了扬州风华绝代的骄傲和有如凤凰涅槃般的一次次劫后再生,现在,它将见识这座城市在一个崭新时代里史无前例的腾飞。而就在大运河身边不远的地方,仿佛着意要形成一种历史的对应,隐现着扬州高铁站的空间轮廓。运河和高铁,古老和现代,温柔和犷猂,在这个暂时被称作七河八岛的地方脉脉含情地牵手……

扬州的朋友一再说,你如果早来几个月就好了,那时候,正值一年一度的“烟花三月”节,扬州那才真叫仪态万方呢。其实,喜欢一座城市,又何须赶在她节庆的时候去凑热闹呢?就正如知心好友之间,并不会在乎交往中的仪式感,倒往往是素面朝天地不期而至,然后随粥便饭,甚至抵足而眠。但话虽这么说,听了朋友神采飞扬的介绍,我还是对那个时间节点上的扬州充满了好奇。

“一个月属于一座城,

世界上只有扬州”,

你听,

这是怎样的气魄和胸怀。

在那个醉人的三月里,扬州人把他们天性中的聪明发挥到了“绝顶”。一句诗办成一个节,天下的客商来了;一座城建成一个园,天下的游客来了;一个园成就一个赛,天下的跑者来了;一个奖怀念一个人,天下的文人来了。谁说扬州人只有小聪明?这里一个个作为定语的“天下”,透射出这座千年古城正在熟练地运用世界语言讲述“扬州故事”,更彰显了一座城市的节庆活动将影响力的半径指向了世界和未来。

稍微解释一下,这里的一个“节”,是“烟花三月”国际经贸旅游节;一个“园”,是新建成的宋夹城体育休闲公园;一个“赛”,是国际半程马拉松赛;一个“奖”,是以扬州籍作家朱自清命名的“朱自清散文奖”。一个月里,要演绎多少精彩!大诗人留下的一句千古绝唱,成就了一个城市追梦的创意和复兴的品牌。面朝世界,春暖花开。

就说说一个“赛”吧——扬州鉴真国际半程马拉松赛,简称“扬马”。

这不是因为马拉松的场面最为壮观。不是。而是因为在所有的体育项目中,马拉松是最需要毅力的运动,我敬佩有毅力的人。因此我也敬佩举办这项赛事的扬州。

举办这样的赛事,决策者自然会有诸多考虑,你说眼光也好,胸怀也好,甚至说体育精神和城市精神也好,这些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其中有一点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对这座城市,他们有着满满的自信。“扬马”无疑是对城市品质的全方位考量,别的都不说,单说城市形象。央视五套全程航拍直播,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摄像机的镜头对着地面推、拉、摇、移,狂轰滥炸,所向披靡,城市的每一个细部都无处逃遁。

以前我听过几句顺口溜,说有些城市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怕脏乱差的地方失分,就临时砌堵墙围起来,再刷上几条堂皇的标语。好在砌墙是中国人的传统功夫,从古代的万里长城到现在的麻将桌上,一直“砌”而不舍。那几句顺口溜是这样的:“围墙一拦,标语刷刷,外面好看,里面邋遢”。其中的那个“拦”应读成“皮五辣子”的“辣”,用我老家的方言念起来既押韵又生动。

问题是,你即使把围墙砌成秦始皇那样的规模,能瞒得过空中的航拍吗?但扬州不怕航拍,你所有的推拉摇移、狂轰滥炸、所向披靡,不就是为了把城市的一枝一叶一颦一笑都展示在全中国全世界面前吗?如此甚好,欢迎展示!同志们辛苦了,扬州感谢你们!

扬州凭什么这么自信?央视直播组导演阐述中的一段话可以作为解答:“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都适合做马拉松,更不是所有的城市都可以搞直播和航拍。扬州是有特点和内涵的城市,有东西拍,也可以拍得好看。”

我想,这里的“有特点和内涵”,如果用于一个女孩子,大概就叫秀外慧中吧。而所谓“有东西”,也不光是指市容和风景,还有历史、文化和整座城市的美学风尚。

扬州园林善于借景。瘦西湖里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借得西湖一角堪夸其瘦。下联是:移来金山半点何惜乎小。当今的扬州人善于借力。借助体育提升城市品质,打响城市品牌,已举办了十多届的“扬马”赢得钵满盆满。

于是有人制成一副对联,上联是:瘦西湖,小金山,半程马拉松。集中了扬州人借景借力的得意之作。有点意思。

可惜下联至今无人能对。

过去有一句话:“人到扬州老。”意思是扬州人物鲜妍,街市繁华,外地人一到那里,就显得乡气、土气、寒碜气。这个“老”是相形见绌的意思,就像前些年流行的那几句说法:到了哪里才知道自己官小,到了哪里才知道自己钱少,到了……意思是一样的,都是民间语文中的一种修辞手法。

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反其意而用之。扬州是如此青春亮丽,活力贲张,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扬”——一个充满了勃勃生机和奕奕神采的动词。《诗经·小雅》中有“载飞载扬”的句子,何等形象!外地人到了这里,自然也会受到激励和感染,潜移默化地变得青春起来,文化起来,自信自强起来——一句话,变得“扬”起来。不信,你来体验一下。

我离开扬州那天正值节令的大暑。车出扬州,天高地广,大运河接天而来,又浩荡北去。极远的地方,拔地而起的“扬州眼”似乎有一种向上攀升的欲望,它在眺望什么呢?空间?时间?还是比空间和时间更为浩阔的精神维度?七月的阳光热烈而慷慨,万物生长,绿肥红瘦,大地一派盛装,仿佛在迎接什么旷世盛典。

不经意间,我在这段文字中已经把“盛”字用了两次,这说明我可能喜欢这个字,喜欢它的排场和大气,与之结缘的那些词,意思也大多不错。那么,如果用于我刚刚离开的这座城市呢?我想应该是盛开——那种关于美的内容和形式的无所顾忌的生命展示。如今,2500岁的扬州正值青春年华,青春可以堂而皇之地鲜艳亮丽,青春也应该堂而皇之地盛开绽放。想起这几天在扬州的所见所闻,不由得诗心萌动,随口就胡诌了两句:

与其在书斋面壁十年,

不如在扬州闲逛一晚。

反复吟诵,自觉是神来之笔,心中暗暗得意。

可是不对,这句子怎么有点熟?再一想,是山寨了舒婷的《神女峰》。

“神”来之笔,原来如此。

学诗不成,也罢。

回来后东拉西扯写了一篇散记,题为《诗言志》。

那不还是“诗”吗?

写扬州,当然离不开诗。

【作家简介】

夏坚勇先生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于小说、散文尤其是文化大散文的创作。1989年获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华文学基金会颁发的庄重文文学奖。1996年,文化散文《湮没的辉煌》出版,与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并列为当时文化散文的翘楚,该书4次再版,发行10余万册,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首届鲁迅文学奖和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及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2002年,长篇文化大散文《旷世风华——大运河传》出版,先后荣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集团图书奖。2005年,推出长篇历史散文《绍兴十二年》,被誉为“近年来难得一见的长篇历史散文杰作”(吴功正语)。

新媒体编辑 孙熙 宗昭 王欢

实习生 源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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