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何时成为一种病?走进抑郁症的历史
本书追溯了悲伤情绪和疾病之间不断变化的界线,但没有讲述划线的人。
“思想”,Lisa Saltzman摄。来源:Lisa Saltzman
悲伤何时成为一种病?Jonathan Sadowsky在《抑郁帝国》(The Empire of Depression)的开篇问道。这段历史夹杂着如何在正常悲伤和严重悲伤之间划线的专业之争——如今,世界上大部分地区都将严重悲伤称为抑郁症。作者反对还原论和教条主义,他没有陷入抑郁症是源于化学失调还是社会不平等的旧有分歧,而是力辩抑郁症可以是心理学、生物学和社会问题——毕竟,就算它是一个文化问题,也不妨碍它成为一种真正的疾病。
相关图书
《抑郁帝国:一部新历史》
(The Empire of Depression: A New History)
作者:Jonathan Sadowsky
出版社:Polity (2020)
鉴于世界卫生组织将抑郁症列为全球疾病负担的主要因素,追溯其历史便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考虑到新冠疫情造成的心理健康危机,这也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要搞清楚一个因时间地点而不断变化且界线不明的事物绝非易事。作者Sadowsky是一位医学史学家,对于目前抑郁症确诊数量激增的情况,他提出了三种可能原因:一是抑郁症确实增加了;二是抑郁症的数量没变,但我们的诊断能力增强了;三是以前不被视为疾病的情绪现在被诊断为抑郁症了。
这不是对过度诊断的哀叹。相反,作者回顾了精神病学是如何给人帮助的。他从文艺复兴欧洲的“忧郁症”(melancholia,据说是由黑胆汁过多引起的,曾通过导泻治疗)谈到今天对神经递质失衡(通过药物治疗)的研究。他带我们回到基督教中世纪,当时的人们开始争论得病者是否要为自己的痛苦而受到谴责;又讲到弗洛伊德关于愤怒的精神分析理论如何转向内在;以及20世纪80年代百忧解(氟西汀)、量化和全球化造成的文化轰动。
在这样的积极视角下,大多数抑郁症患者是自愿接受治疗的,治疗也改善了他们的感受。作者没有说这些人是集体受了骗,或是被诱导去服用化学药物的。但是,这种轻松的口吻并没有考虑到权力的角色:在被迫服药和自愿服药之间,有很多故事。
文化疾病
抑郁症有自己的文化生命,就像其他人笔下的恐慌症、躁郁症和自杀一样(见Jackie Orr的《恐慌日记》(2006年);Emily Martin的《躁郁症探险》(2007年);Ian Marsh的《2010年自杀》)。诊断可以让个人的感受得到肯定,帮助他们找到经历类似的人,给他们带来希望。但诊断也会导致污名化,迫使病人服从强制治疗,忽略了他们得病的前因后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问:于个人于政治,抑郁症“做”了什么?个人角度的解释可以转移人们对背后更大社会问题的关注,以及这些问题如何让一些人的生活变得水深火热。
换句话说,抑郁的历史也关乎谁来决定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如果生活本来就有许多让人抑郁的理由——贫困、歧视、极不稳定的生活状况——那么是否所有的抑郁都应该被视为一种疾病?这不仅只是理论问题:经济紧缩的英国开出了更多的抗抑郁药物,北美农村地区也开出了更多的阿片类药物。公平地说,这个观点是Sadowsky这本书的关键。他解释道,这条界线怎么划涉及两种风险:一边是将日常烦恼上升为医疗问题,一边是许多人的痛苦将不构成临床上的抑郁。
如此一来,抑郁症自然就绕不开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医生和病人之间,国家和企业之间——掌握权力的一方向全球推广他们对痛苦的评定和治疗方案。评判谁理性谁不理性,以及未经同意就拘留或治疗别人的权力,也许是最残酷的提醒,提醒我们为什么治疗抑郁症和给糖尿病患者打胰岛素并不是一回事,以及为什么尽管(或因为)有可理解的生物化学机制的研究,但病耻感依然存在。这也是反精神病学运动背后的概念,反精神病学运动抗议伤害性的诊疗操作,尤其是那些建立在权力差异上的做法。然而,反精神病学只在书中一掠而过,就像舞台剧中的大反派。
错误的二分法
作者指出,一个又一个时代,人们总是在错误的两边——抑郁症的政治解释和医学解释,或是生理解释和心理解释——之间摇摆。作者非常正确地呼吁人们抛弃这些一刀切的二元论。在笔者看来,要真正摈弃这些粗放的错误概念,我们就要正视多年来种族主义、性别歧视、体能歧视在划分诊断界线上的核心作用,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一种不幸之事漠然置之。例如,精神病学曾在历史上认为文化层次低的人不会有精神问题,但又把反殖民主义列为精神疾病。
事实上,许多形式的抵抗都被归类为精神疾病的症状,从美国19世纪尝试逃离暴行的非洲奴隶到1960年代的黑人力量(Black Power)运动,皆是如此。因此,令人震惊的是,作者除了用“帝国”来比喻西方精神病学在解读痛苦方面的全球主导地位之外,书中关注的权力和政治少之又少——尤其是考虑到作者之前还对殖民主义有过研究(在1999年的《帝国混乱》一书中)。
书的最后留下了一句箴言:“倾听病人。”然而,除了给疾病作传之外,经历过抑郁的人、被诊断有病的人、拒绝当病人的人、接受治疗的人,或是精神病的幸存者——这些人的声音(和对他们研究)在书中几乎完全听不见。这些人(以及他们所组成的集体)通过领导研究项目和全球运动来为自己争取权利,为丰富抑郁症的知识做出了贡献。缺少这些声音的抑郁症历史只能是片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