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细细地看一些好作家的文字,会发现某些段落写得真好呀。真是不一般的好。
1、这段是张爱玲1947年写的《中国的日夜》的一段。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做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乐。一次是看见路上洋梧桐的落叶,极慢极慢地掉下一片来,那姿势从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发呆。走走又回头去看了个究竟。以后就写了这个:——
慢慢的,/它经过风,/经过淡青的天,/经过天的刀光,/黄灰楼房的尘梦。下来到半路上,/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地上它的影子,/迎上来迎上来,/又像是往斜里飘。叶子尽着慢着,/装出中年的漠然,/但是,一到地,/金焦的手掌,/小心覆着个小黑影,如同捉蟋蟀——/“唔,在这儿了!”/秋阳里的,/水门汀地上,/静静睡在一起,/它和它的爱。——我比较欣赏蓝字的那几句。写她看一枚落叶落下来,写得真有味道。至于诗,我觉得写得太长了。写两节就足够了,第二节结尾来一句,“然后它们就在一起了”,就行了!哈哈,我说的不一定对。
又一次我到小菜场去,已经是冬天了。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颔下盛胡须的锦囊。又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哔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至于蓝布的蓝,那是中国的“国色”。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是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原文是一整节,不分小节的,为了看起来方便,我分了小节。)——张爱玲写独特的感觉,真是太厉害了!冬日菜场清湿的气味,两个孩子衣服的花色和胸前的油渍,写得出色吧?而蓝字部分,形容蓝布衫深深浅浅的蓝,形容补丁,都是很绝的文字。我喜欢有独特感觉的形容。
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 原文是一整节,不分小节的。为看起来方便,我分了节。)汪曾祺的这篇《昆明的雨》看过多遍了。只有这节最是让人回味。看汪老师的散文,凡写情景,第一要写得实。吃的什么菜,买了多少酒,写实了,才好看。第二是写得细,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你就可以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杯子了。鸡站的样子,也是细。特别要说明,细不等于罗嗦,细致但简洁,能让人回味。第三是有画面感。木香花,到处都有,但昆明的大,多,有在河边的,有院子中的。花还被雨淋得湿透了。写花,写它的独特,与众不同。再写出自己眼中的美感,写很妙的感受。切忌用成语,也切忌华词丽句。而汪曾祺四十年后写的那首诗,也是淡而有味,又简单,又有意境。“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诗与文字是同样的风格,好极了。
(一架很大的黄色木香花。)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人们往往把栀子花和白兰花相比。苏州姑娘串街卖花,娇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白兰花花朵半开,娇娇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气文静,但有点甜俗。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原文就分小节的。写早晨“舒服”,寥寥数语,写了两个景物,又写了两个举动,就写出夏天早晨的好了。写夏花,都很简洁,都用拟人手法来写。栀子花,可爱泼辣。白兰花,文静甜俗。这两种写得详一点。其他写得简单点,继续把它们拟人吧,幽静的珠兰,短命的牵牛花,命薄的秋葵……
(秋葵的花。说命薄,主要着眼的是颜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