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育飞:清末民初徽州官员的过年时间
春节,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传统节日之一。普通人的年俗,迎来送往,古往今来变化不大。在清末,官员过年,也祭祀祖先,出门拜客吗?需要给上司送礼吗?传统四民社会中“官—民”的隔阂,天然导致官民年俗的差异。而这些记载,在官方的文献中,也往往不容易发现。但在私密性的日记中,节日礼俗有着详细的记载。
近年来,随着一大批近代日记的公布,清末民初官员如何过年的习俗慢慢浮出水面。以《王振声日记》(凤凰出版社,2017年)为例,就记载了王振声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至民国11年(1922年)这近20年的过年经历。王振声(1842-1922),北通州(今北京通州)人,同治十三年(1873年)进士,长期在翰林院任职,光绪十一年简放徽州知府,此后回京,鼎革后赋闲居住在北京一带。通读王氏日记,可以发现其在徽州知府任上的过年别有意思。他们的行为有助于我们理解今天官僚群体年俗的现代性起源。
王振声在光绪三十一年腊月初十日(1906年1月4日)方抵达徽州府署,很快就迎来了除夕。将其日记辑录一番,可见光绪三十一年除夕前后这位徽州知府是如何过年的。
腊月二十三,晚,祭灶,徽俗供素菜三碗,另自备南糖四碟。礼房届时请花衣补褂,上祭礼,书赞礼。是夜爆竹声不断。
二十四日,祭刘猛将军,即八蜡神。辰起八点,首县来贴请,花衣褂至城隍庙旁,有刘猛将军殿。阖城文武官齐集上祭。
二十六日,申刻,备香烛在中堂向北边拜家忌。晚,给家人开工食,每人二元。自十二月起,令厨房预备过年除夕元旦晚饭,皆全席,请幕友。初二、初三亦果席,早饭皆便席,至初四日后仍照常开饭。
三十日,早饭便席,请幕友同坐,晚请幕友果席。午后,本城属员来辞岁,旋差帖拜参府、分府,辞岁。合属书役上禀本辞岁。晚饭请幕中冯子樵、曹峙熊把酒畅谈。终席后祀灶、祀大仙。公馆后有楼房,历任官至此皆祀大仙,亦相沿旧俗,姑从一祭。
从王振声的记载可以看出,在忙过年的腊月,他参与的活动有相当一部分都带有公务性质。如腊月二十三日是祭灶,虽是遵照徽州习俗,但却是公开的官方仪式,须着礼服前往。而当时徽州的祭灶活动,也是鞭炮接连不断,可见祭灶是不挑时辰的。腊月二十四日则是祭拜刘猛将军庙。刘猛将军俗称八蜡神,传说可灭蝗虫、保庄稼,因而深受百姓崇信。看来,王振声等文武官员参与这项祭祀,仍是官方庆祝过年的规定任务。到了腊月二十六日,王振声才有点闲暇时间来安排自己的家族活动。王振声家族的惯例是每年腊月二十六日举行家祭活动,纪念先祖。这一年王振声游宦在外,只能朝着家中的方位遥祭。这一天,距离除夕也越来越近,王振声必须加紧安排。他一则给家中仆役发放工资;一则嘱咐他们预备好过年的宴饮,主要内容则是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幕僚们吃饭。除夕这天,王振声和幕友一块儿吃团圆饭,仿佛一家人一样。已往研究已注意到幕僚在清代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但从幕僚与官员其乐融融一道贺新年看,幕僚们在晚清政府运作中的作用也许比预估的还要大。徽州人除夕这天还有祀灶活动,此类活动在我的故乡江西广昌至今还有遗存,不过名为“上锅灯”。王振声也一仍其旧,入乡随俗。除此之外,王振声还得参与祭祀黄大仙的活动,这是徽州府署流传下来的特殊旧俗。
春节期间,官员就该与民同乐,为民祈福。不过在晚清,官员公共性质的活动多是祭祀:一方面是向公众的祭祀,以祈祷来年无灾无害,物阜民丰,从而安定民心;另一方面则是衙署内也有相沿而来的习俗,如祭祀黄大仙等,从而安抚衙门工作人员。在众多公务活动中,官员还得挤出时间,去完成私人家族性质的祭祀及其他准备工作。肩负着这三重任务,王振声可算忙完了年前的准备。
守岁之后,进入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正月初一,王振声日记记载:
正月初一日,辰初,朝服至万寿宫朝贺。礼毕,换花衣补褂,顺路拜文庙、武庙、文昌宫、赤帝庙、龙王庙,回署祭灶爷。饭后出门,拜合城文武官员贺年。回署,拜幕友贺年。晚备全席请幕友。向来初一至初三,不收外文,不办事。
初二日,早晚与幕友同席闲谈,饬谕警察局,《禁赌简明告示》再缮多张,遍贴街巷,派兵勇认真稽查。
初三日,许继唐来,定议中学堂由书院移设贡院,腾出紫阳书院,立初等师范学堂。自除夕至初三日早晚皆与幕友同席。
正月初一至初三,原本是官员放假休息、不办公事的日子。但整个初一这一天,王振声的时间都奉献给各类祭祀活动。其中又涉及祭祀灶王爷的活动,而在正月二十日,王振声再次祭祀灶神,可见在农业社会,“民以食为天”,灶王爷的地位十分崇高,真是令人称羡。初二,王振声却又不得不开始工作了。1905年,轰轰烈烈的禁烟运动已在全国开展,这时王振声也开始注意推行这项政策。禁烟运动后来也被认为清末新政成效最大者,与王振声这些地方官员大力推动不无关系。初三,歙縣人、著名书法家、教育家许承尧(许继唐,1874-1946)就来商议新安中学堂和紫阳师范学堂办学事宜。而第二天,王振声就给予批示通过。为何王振声办事效率如此高?因为在前一年八月十四日王振声觐见时,慈禧太后就宣谕他:“现在兴办学堂甚要紧,须多设蒙小学堂以开民智。”王振声看来是一位兢兢业业、忠于王事的职业官僚。忙完这些,对王振声而言,最为轻松的春节三天假期就算度过了。至于饮食,他每天都是和幕友一块儿吃饭,如此而已。人们常说,当官的节假日更忙,起初我还怀疑,读《王振声日记》则令人信服。
按照中国人过年的传统,正月初三之后,春节并没有结束。春节持续时间很长,还会与立春活动缠绕在一起。1906年的立春在正月十二日,此前几天,歙县就送来金花一对、八台亮轿子一乘,以备立春活动使用。徽州的习俗是立春前一天迎春,立春当日打春。故而王振声在初十的迎春活动是,“至关帝庙少坐。舞狮,祭芒神,礼毕,各官前到舁牛芒神进城,绕行南北街,至署仪门外安芒神位,一揖各退”。把牛芒神请来之后,第二天就是打春牛了。日记记载:“午初刻同步出,至仪门芒神前行礼后,执鞭绕春牛三匝打春,礼毕进署,各官禀贺,书役叩贺。”打春牛的活动对农业社会的中国而言,意义非凡,寄托着新年丰收的愿景。而王振声参与的这一套打春牛流程,当然是居住在北京的皇帝打春牛活动的微缩版了。
立春的插曲过后,年却还没过完。按照北京师范大学萧放教授的话来说,传统春节直到元宵结束才算过完了。而正月十五这一天,王振声果然又忙了起来。他一大早起来之后,又到城隍庙、赤帝庙、龙王庙行香,文庙、武庙实在忙不过来,就让府署的工作人员代为行香。回到衙门,又是下属来恭贺元宵。晚上,和幕友吃饭。夜晚上灯以后,歙县官方的龙灯彩船队伍前来闹腾,于是和幕友一道观看,放鞭炮,挂红。至此,徽州知府王振声才算过完了乙巳蛇年,迎来了丙午马年。
1906年的臘月,对王振声而言,与前一年没有多少区别。不过增添了十二月初八,煮腊八粥送幕友,祭祀灶神。此外,这年年三十晚上十点钟,他在“中堂设香烛遥拜神佛,拜祖先,令家人持帖与幕友辞岁后院祭紫翠楼”。可见,对京城外放官员王振声而言,尽管贵为一地之长,但远离故乡,“每逢佳节倍思亲”,内心不免黯然,故而在年三十晚上,宁愿支开亲友,一个人独处,默默祷告神佛、祖先,向神明诉说心中的念想。至于正月里的活动,与上一年的春节没有多大区别。唯一的例外是,王振声出门拜贺的对象除了同城官员僚属,还增添了教堂里的各位传教士。由此可见晚清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境内的地位。新来的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很快获得士绅的地位,俗话说“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此言的确不虚。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春,王振声卸任徽州知府,回到北京。此后他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一直在北京及附近地带过年。在此,有必要了解此时王振声的过年经历,因为这更有助于理解他在徽州知府任上过年活动的意义。光绪三十三年腊月,王振声过得很轻松。腊月十三日写对联,二十二日天乐园听戏,二十六祭祠堂家,除夕祭祠堂,祀神。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正月初二日本家祠堂拜祖先,以后都是到处轻松游玩。去琉璃厂买书,带着孙儿戏院听戏,王振声过得怡然自得。结合以后多年王振声日记的记载,可知王氏家族在腊月二十六日申刻举行家祭活动,腊月二十八日在祠堂悬挂祖先容像,正月则派子孙到祖先坟墓拜祭,正月十七日午后祭祠堂,收起祖先容像。而这些过年时期家族性的活动,是作为地方官员的王振声所不能享受的,只有退居林泉、居家养老时他才能获得真正的阖族团聚。
晚清官员过年活动的一些特点:第一,有大量的公务性的活动,主要为祭祀,与同僚及下属的贺年互动。第二,由于中国古代“异地为官”的传统,官员多远离家乡,无法参与家族祭祀,也无法对祖先容像行礼,只好在衙斋设案遥祭祖先;至于团圆宴席,则与同是宦游人的幕友一道庆贺。第三,衙署中多有特殊的祭祀活动,如祭祀黄大仙等。官员在地方为官,多遵从当地过年习俗,对淫祀等活动也持有包容态度。第四,清末民初的官员在庆祝贺年活动中,已经有了西洋人的影响,传教士也被动地参与进中国新年习俗中。对清末徽州知府王振声过年活动的粗略勾勒,可见春节传统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限于篇幅,清末官员还有许多特殊的现象未曾勾勒。如白谦慎《晚清官员日常生活中的书法》,揭示官员们热衷书法写作,书法应酬极大,这种现象在春节期间愈加频密。书法成为官场人际互动的重要媒介。又如晚清以来碑拓十分火热,以官员为中心的礼物往来,有相当一部分是碑拓,这与传统佳节中节敬贺礼多为金银、食物特产等也有区别。晚清官员春节期间的礼物流动是值得研究者注意的。
本文所要说的是,清末官员虽然贵为一方大员,权势张扬,十分风光,然而一到过年期间,其生活一大部分为公事占据,幸福感还不如赋闲在家、退隐林泉的时候呢。一言以蔽之,“民生各有所乐”,在20世纪初,地方官员过年时的幸福感很可能不如在家团圆的普通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