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创作者都是人质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道:“活着不是为了写作,写作是为了活着……只是因为我活着,所以才不得不写作。”写作是观照内心的过程,一个人物,一眼印象,一段回忆,突然在头脑中羽翼丰满起来,不知是它找上了作家,还是本就潜藏在记忆深处。大多数作家在生活中都是失意之人,从创伤记忆里汲取营养,形成创作的母题。郁达夫笔下肥白柔顺的女子代表了他青春期不得释放的性苦闷,鲁迅记忆里的柜台使他饱尝人情冷暖,张爱玲小说中华丽阴森的房间正是童年留给她的最初印象。
荣格曾说:“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是整合自童年时期就形成的性格。”这也是创作的源头,作家们用笔当作武器,理清生活,自我疗伤。有些人很快在创作中找到宁静,达成和解,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比如海明威,比如太宰治。
智利电影《黎明忽至》即是此类主题。年迈的作家潘秋回到故乡寻找灵感,他和以前的朋友米格尔,老师卢西安诺见面,走访生活过的地方,往事一点一滴涌上心头。
在五彩斑斓的童年,潘秋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村子疯女人的茅草屋探险,没被发现前就大叫着一哄而散;结伴在森林里奔跑,遇到了假装精灵的流浪汉;互相掩护为流浪汉从酒席上偷食物,被暴躁的父亲拽回家;坐在天高海阔的礁石上,听卢西安诺讲美人鱼的故事。那时候,生活简单宁静,如同黄昏时开满鲜花的原野。
转眼潘秋长成一个英俊的青年,与米格尔在酒吧观看小丑演出,跟青梅竹马的罗西塔在宴会上眉目传情,为逝者书写墓志铭。这时候的天空,偶尔晴空万里,时常乌云密布。军队驻扎进村庄,潘秋半疯的父亲手握太阳的余光死去了,罗西塔被迫嫁给了残暴的军官,小丑的欢声笑语变成了低吟的乞求,专制的阴影弄得整个村庄惶惶不可终日,曾经的世外桃源如今是人间炼狱。悼词诗人潘秋埋葬了一个又一个亲友,写下了一句又一句墓志铭,决定在米格尔的帮助下带着心爱的罗西塔远走高飞,没想到他等来的是荷枪实弹的军队,死里逃生之后,潘秋再也没回头。
多年之后,须发皆白的潘秋站在破损残旧的房屋前,面对时间的废墟,感慨万千。许多人都安眠在地下,尚未凋零的故友都满面风尘,昔日情谊如同一个口径太小的酒瓶,总不能让人畅饮……
逃离与回归是小镇青年的宿命。《天堂电影院》里老放映员对多多说:“如果你不出去走走,你就会以为这是整个世界。”如果说多多的回归充满了无悔和依恋,那潘秋的回归则是满负悔恨和内疚,这种感觉类似于《追风筝的人》,主人公去更大的世界洗礼了一圈,发现自己面对的还是年少时的困境,仍阻止不了旧日世界的崩塌,在守护内心真善美的时候仍感到无力和挣扎。
《黎明忽至》通过三个朋友的友谊和一段未果的爱情反映了被战争摧毁的一代人。潘秋没能营救出心爱的姑娘,丢下她在故乡发胖,生孩子,庸庸碌碌。米格尔关键时刻没能守住朋友的秘密,余生都以背叛者的心态苟活。卢西安诺任由军队蹂躏了同屋的女孩们,吓得一言不发。他们是帮凶,他们是懦夫,这些屈辱和伤痛,在死期将至的时候更为清晰。
忘掉一个人和一件事最好的方式是将它们变成文字,被创伤记忆炙烤的作家们就像人质,必须把心中所思所想吐露出来,才能得到解脱。但忏悔不一定全是真诚的,当一个写作者构思时,他已经站在了为自身辩解的立场,当潘秋故地重游时,他无意间给所有的记忆都归纳了主题,所以,最后剧情指向——因为米格尔的泄密导致潘秋和罗西塔私奔不成时,导演借米格尔之口消解了一把:“你觉得我必须捍卫你那美丽的爱情故事?”我们总是企图叩问,过滤掉其他细节,将前因安在后果之上,思来想去,无非是推卸责任。
影片如同一篇优美的散文诗,比如潘秋给一位儿时溺水过的玩伴写的墓志铭是:“愿饥饿在盐与水的终点哺育你。”给卢西安诺的墓志铭:“若我们歌唱,塞壬便会来。”都是一语双关。更不用说那些可以直接写进小说里的旁白。将创作者脑海里的人物比作镜中人算是点睛之笔,作家惯于篡改记忆,镜中人想往左走,他偏要拉着往右走,激烈交锋中,镜子碎了,记忆又成了碎片。
观看《黎明忽至》又像是阅读一本忧伤绵长的小说,舒缓的调子,诗意的镜头,深情沉静的独白勾勒出海洋最南端的村庄。影片里过去和现在双线交叉的蒙太奇画面较多,营造出时间流逝,亦真亦幻之感,清丽的风格让人想起了北欧电影。然而,茅草屋里的疯女人,森林里的老精灵,想要攥住太阳的可怜父亲,热情活泼能歌善舞的村民,那些符号一下子让人重温到南美文化的疯癫和浓烈,柔情和悲伤,波澜壮阔的史诗感,那些我们曾在马尔克斯、波拉尼奥的小说里都见识过。
尽管获得了蒙特利尔电影节最佳影片,《黎明忽至》还是有些明显瑕疵,为人诟病的195分钟剪辑可以精简些,不必每一处画面都工笔细描。前两小时比后一小时的完成度好,将观众带入到那个遥远但又亲近的村庄,之后将主题压在追问真相上,路子就窄了。友谊与爱情、背叛与原谅,《美国往事》也探讨过这些,面条与麦克斯历经半个世纪的恩怨,相见时只有寥寥数语,结尾导演通过垃圾车和面条抽大烟的画面将各自命运一笔带过,留给观众无限怅惘。
相比之下,《黎明忽至》的处理太过清楚明白,不但浪费了之前铺陈的梦幻暧昧的电影氛围,而且也没有取得谜底揭开的惊喜效果,因为米格尔的背叛已经不重要,倒是两人急哼哼互相指责,追究责任的场面让开篇奠定的忏悔不再真诚,罪孽不再复杂,整个电影的分量随之变轻了。这一刻,创作者只顾人物的情感宣泄,而忽视了故事。
也许一个创作者对作品太痴迷的话,很容易自我感动,这是应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