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如何读古书,怎样通原典

心灵不在它生活的地方,但在它所爱的地方。—— 英国谚语

中国古代文献典籍之丰富,全世界独一无二。如何择选,则成为横亘在去古邈远的现代人面前一大难题。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被李零教授认为是洞悉东汉之前古书的必经之路。今天活字所推送的文章,是他特为解析班志所著之《兰台万卷:读<汉书·艺文志>》序言,敬请读者关注。

文 | 李零

研究古书,要读原典。古书浩如烟海,但真正可以称为经典值得反复阅读、反复思考的书,拢共没几本,这样的书要精读细读反复读。

前人读古书,有门基础知识叫目录学。目录学的经典是什么?是东汉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下简称“班志”)。班志是《汉书》十志的最后一种,读最早的古书,先秦古书和西汉古书,此书是必读书。

众所周知,班志是刘歆《七略》的节本,刘歆《七略》又是刘向《别录》的节本。《七略》有裁篇别出之例,如《诸子略》的子书,收有论兵之作,刘歆把其中的十种抽出来,不避重复,放进《兵书略》,当单行本,班志嫌重复,把这十篇删掉了。班志对《七略》有改动,《七略》对《别录》也有改动。《别录》、《七略》早已失传,只有少数佚文留下来。现在我们只能从班志了解早期的古书,舍此没有更好的办法。

班志的书名是什么意思?我来解释一下。“艺文”的“艺”是经艺,即六门古代君子的修养和学问:诗、书、礼、乐、易、春秋,这里主要指讲六艺经传;“文”即总序所说的“篇籍”,则泛言经书以外的古书,都是写下来的东西。《隋书·经籍志》叫“经籍”,意思差不多。

西晋青瓷对书俑

这个目录,著录古书约600部,13000卷。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什么概念?那就等于说,你把西汉皇家图书馆的书看了一遍。班固校书兰台,官兰台令史,我把这本书题为“兰台万卷”,就是指这套西汉皇家图书馆的藏书。我想带你参观一下这座图书馆,看看当时的“《四库全书》”是什么样。

这些古书,大部分都失传了。留下的,即使跟目中的书有对应关系,也绝不是原书。严格讲,一本也没留下来。

那么,这部陈年老账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读者会问。我把我的体会讲一下。

我说,这书太重要,要讲意义,至少有三点。

第一,它有学术史的意义、思想史的意义。中国学术史、中国思想史,先秦一段主要是战国时期。战国早期,世之所谓显学,主要是儒、墨二家,孔、墨各一脉,分成很多派;晚期,道家、法家、名家、阴阳家起,“道术将为天下裂”,人更多,派更多。今人盛美,称之为古代学术的黄金时代,但战国时期的人不这么看,汉代的人也不这么看。他们都说,这是个乱局,和当时的天下一样,是天下大乱之一象。乱当然不好,搁谁头上谁都受不了,但乱世出思想、出人才却是规律。这一段的思想格局是什么样,现在只能看五篇东西:《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显学》、《淮南子·要略》、《六家要指》。《六家要指》后面看什么?只能看班志。前五种,只讲派,不讲书,只讲各派的祖师爷,不讲其他人,线条太粗,你只有读班志,才能“一览众山小”。

第二,中国古书,大多亡佚,特别是技术书,亡佚尤多。研究古书,要虚实结合,有大局观,不能光看古人留下了什么,也要看他们淘汰了什么,丢掉了什么。班志六略,大多亡佚,留下的书很少。简帛古书,历年出土,数量可观,有些有传世本,有些没有,绝大多数都是佚书。真正失而复得,拢共没几本,大概只有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地典》,还有最近发现的北大汉简《周训》、《苍颉》吧。我们研究古书,要注意这个存佚格局。研究传世本,要看这个书目;研究简帛本,要看这个书目;钩沉辑佚,也要看这个书目。

第三,此书对研究简帛古书很重要。我们都知道,先秦两汉的古书都是写在竹简和缣帛上,墨子叫“书于竹帛”(《墨子》的《兼爱下》、《天志中》)。汉以后,魏晋时期,纸书才逐渐取代竹书和帛书。班志中的古书是简帛时代的古书。当时的书,都是写在简帛上,有些还有图(插图或附图),也是画在帛上(当时的地图也多半画在帛上)。今天,我们的图书馆还是图、书并称。所谓“图书”这个词,既包括图,也包括书。班志中的书是以竹书为主,帛书贵,比较少。但什么书用竹,什么书用帛,分布规律如何,太值得研究。

《汉书·艺文志》,我读过很多遍,真正读出点味道,还是靠了简帛研究。

简帛研究让我多了一只眼。

马王堆汉墓所出土之简帛古书

去年下半年在北大讲课,再次讲“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我不想重复以前在书里讲过的东西,希望读点新材料。课是小课,授课对象是研究生。为了便于讨论,我对选课人数做了限制。

这是个讨论课,很像读书会。

我带学生读竹简,一是清华楚简《保训》(原文已经发表),二是清华楚简《耆夜》(只有李学勤先生的介绍,原文未发表),三是上博楚简《容成氏》,都是一字一句读。最后,我想讲一下《汉书·艺文志》。我给学生发了个提纲,想借这个提纲,讲一下学术史,可惜没讲完。12月28日是最后一课。讲完,这个学期就结束了。

课程结束后,离春节还有一段。春节前后,与《华夏地理》相约,到太行山考察。2月4号走,2月16号回。这之前,正好有段空闲。2010年的头一个月,我在家里读书,每天早起,敲一会儿电脑,不知不觉,原来的提纲竟变成一篇长文。

新学期开始,我把这篇笔记发给同学,请他们提意见,帮我修改。不断发现错,也不断发现问题。我觉得,汉赋三体,成相体很重要。这次跑太行山,先去郑州。我在郑州看到一面汉镜,居然是用成相体写成。所以这次修改,我加了点参考资料。一是《荀子》的《成相》篇,二是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中的第六章,三是李经谋藏镜和梁鉴藏镜。最后,我还加了个参考书目。

这个书目,经过选择,只是最低限度的书目。

这两年,我有一个反省,说话和写书不一样。演讲不能照本宣科,念档案。我们想过的东西,不光要写出来,还要能讲出来。我理解,只有我手写我口,最后能用最简洁的方式讲最复杂的思想才是真正的学术。这是境界。旁征博引,脚注密密麻麻,当然重要,但删繁就简、由博返约,也一样重要。

你吃过的苦,不必让别人再吃;你受过的罪,不必让别人再受。

书,一网打尽,折衷众说写集释,资料长编式的考证当然是基础,但也仅仅是基础。

注释《汉书·艺文志》,书很多。前人的研究,主要侧重三个方面,一是人名、书名和词语的查证,看古书提到过什么相关线索;二是研究古书著录的体例,前人所谓校雠学的研究是这一种;三是讨论种数、家数、篇数、卷数的统计,主要是算账。

本书的重点有所不同,我是以简帛古书的知识为出发点,重点讨论班志的分类,看每一类古书又可细分为哪几类,大类也好,小类也好,每一类的性质是什么,彼此间的关系是什么。这是大局。细节,前人的讨论也非山穷水尽,留下的问题很多,我做了新的讨论。家数和篇数的统计,主要问题在《六艺略》。《六艺略》讲家,是有人论人,无人论书,各类后面的小计,家数不等于书的种类。前人讲家,不能分辨两种家,所以怎么也讲不圆。这方面的问题,我也做了梳理。

前人讲过的东西,当然是我的研究基础,但我的叙述力求简练,前人反复讲的话,没必要重复引证。我想用最简洁的方式讲话,直接讲我对问题的看法。引述,只是最低限度。辩论,也是最低限度。前人讲过什么,我讲过什么,大家可以查,不一定在这本书里查。读前辈的书,和我的书作比较,有个参考书目就行。

参考书目,就是供大家查证。

查证也要简化。

现在,书的概念是“铺天盖地”,有人说,可以做到像皮鞋一样卖。电子书、图画书和影象制品更是大浪滔天,声势逼人,让很多做书的人心急火燎。但我一点儿都不急,不但不急,反而觉得,这是好事。如果书都变成鞋,书店都变成鞋店,那就让它变好了,至少不再假装是卖书。我想,恐怕只有到那一天,大家才能把书当书,把鞋当鞋,知道书和鞋还不太一样。

我写过一篇小文,《书不是白菜》,就是讲这类感想。我毫不掩饰,我对套书、大书的横行天下并不欣赏。

当此鸿篇巨制君临天下的时代,我很怀念小书。

年纪越大,想法越强烈。

2010年3月9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本书原稿曾请林志鹏、田天、陈侃理、梁静、李政富、冯坤六位同学校阅核对,提出宝贵意见,《诗赋略》部分还得到我的同事张鸣教授指教,均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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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万卷》修订版书影

来源:活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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