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驯化与反驯化 | 中国历史上的两性关系 下篇
从中国历史看两性问题,反过来说,也可以是从两性问题看中国历史。换一副眼光,史料与事实本身便呈现出了不同的样貌。
左传是男权与女权激烈斗争的悲剧;女人和小子就是君子的两类宠物;历史上的女主是驯化的例外……李零老师得出的结论看似语出惊人,实则水到渠成。
纲常之倒转,就在历史的例外中——男性统治很强大,男性本身很脆弱,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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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转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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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惯学:宠爱的意义
动物的驯化(植物也有驯化,如五谷),主要靠三条,一是食物奖励,二是鞭子(或棍子)惩罚,三是指示行为的各种信号。这些都依赖于动物本能。动物本身也有驯化,比如老虎教幼虎捕食,就是老虎对老虎的驯化。人不懂他们的语言,但饿了要吃,打了就怕,呼奴使婢,吆喝久了,就会腿软骨头贱。人和动物一样。我们给他吃,给他打,都是为了让它长记性,一硬一软是手段,归根结底,是让动物接受信号。我们对人的驯化也是如此,古人叫教化,现在叫教育。军队的驯化最典型。
人类的自我驯化,从来不一样。早期人类,迫于生存,过得尽是苦日子,驯化内容,主要是受苦,目标是把男孩培养成战士,把女孩培养成战士的妻子,各国成丁礼(我国叫冠礼和笄礼)无不如此。但生活优裕,古礼退化,是必然趋势,就像老虎关在动物园,变成大懒猫,胡吃闷睡(猫的疾病与现代人类的疾病非常相似,如肥胖症、高血压和肾衰竭),惯坏了。美国,小孩是天堂,大人是战场,从天堂出来就上战场,反差太大。我们也走的是这条道。
现在的驯化,主要是惯。人都是惯坏的。
惯,就是动物园式的教育,宠物式的教育,拿小孩当宠物,一味溺爱,好吃好喝,不加训练与管束,一旦投入战场,内外反差太大,非常危险。古代兵书说,将军应爱兵如子,“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但光爱行不行?不行,还得有点规矩,“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孙子·地形》。
父母宠孩子,惯孩子,麻烦是一辈子。心理学家说,儿童的心理特点基本上是形成于五岁以前。五岁以前惯坏了,撒泼打滚,哭闹成性,就扳不会来了。
古人对宠、嬖二字的使用,远较今日为广。凡养之畜之,爱之喜之,临之御之,役之使之者,都是宠物。君畜臣,男人宠男人,叫外宠;御后宫,男人宠女人(爱屋及乌,以及于外戚、宦官),叫内宠。储君的废立,经常取决于国君对女人的宠爱。
宋 易元吉 猴猫图
男人有男人的宠物。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
女子和小人就是君子的两类宠物。女子是全称,小人则是男人的一部分。两者都是君子所养。作为宠物,可以归入同一类,少调失教的那一类。学者虽为圣人讳,不惮辞费,曲为之辩,但原文实在太清楚,绝对是男性话语。如果不是,反倒怪了。他嫌小人没教养,但男的可以“有教无类”,女学生是一个不收,他也不敢收。
女人和奴才,因为被养,和主人的关系很密切,亲密可以亲密到蹬鼻子上脸,以致于不逊,你想把她(或他)甩掉都甩不掉,就像狗,扔了还会跑回来,你不理她,她又委屈,充满怨气。古代征服,常用俘虏的男人看门养马,女人为妻室。过去我不懂,觉得太危险。其实,这就像人把没有杀光吃掉的野兽养起来(一般是幼兽),变成宠物一样。从狼到狗,并非不可想象。汉朝的金日磾,就是典型的例子。亡国奴无家可归,比本国人更可靠,就像狗比人忠诚,道理一模一样。奴才可以控制主人,也是常有的事。
但女人也有女人的宠物,女人虽被男人养,也有养人的资格。男人再怎么轻贱妇女,也不能拿母亲、女儿不当人,特别是母亲。世界上,再牛的男人也是女人所生,女人所养。这是倒转纲常的突破口。
骄子和怕老婆的丈夫,就是女人的宠物。
如何读《左传》
《左传》是讲“乱”,讲“礼坏乐崩”。“乱”的原因是什么?原书有答案:
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左传》桓公十八年)
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嫡),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左传》闽公二年)
原文的意思是说,一个国家,权力被二元化或多元化,即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势均力敌的第一夫人,两个或两个以上势均力敌的继承人,两个或两个以上势均力敌的执政大臣,两个或两个以上同时存在的首都,这是一切祸乱的根本。我说过,这段话是解读《左传》的钥匙。当时的继承危机,背后是男权和女权的斗争,驯化和反驯化。
这里面,王或诸侯是中心人物。在他下面,有两股力量。一股是内宠,即君主的配偶和配偶背后的母族(后世叫外戚),各种外国势力,即女权的力量。奄竖类的宦者,当时不如后世重要,也是属于这股势力。她们(或他们)的代表是“后”和续娶的其他配偶。另一股是外宠,即君主手下的大臣和大臣背后的父族,以及其他贵族。第一是君主本身的族人,其最近的兄弟和子孙,第二是其他公族,有同姓,有异姓;有老贵族,有新贵族。他们的代表是执政大臣即所谓“政”,则是男权的力量。
两股势力争的是有继承资格的小孩子。孩子都是母亲所养,但归根结底是要继承父亲。前者叫“内”,是以内朝而论,其实是外交关系和国际关系,反而是外部势力。后者叫“外”,是以外朝而论,反而是本国势力。比如齐桓公活得长,前后娶九个老婆,背后有九个国家,她们生了十几个孩子,为此打得你死我活,就叫“并后”、“匹嫡”。春秋初年,虢公、郑伯为周平王的左右卿士,虢是老贵族(出于文王母弟),郑是新贵族(出宣王母弟),虢、郑争政,就是属于“二政”。“耦国”则指诸子的封地,比如《左传》开头的“郑伯克段于鄢”(隐公元年),郑武公的夫人姜氏有二子,长子寤生即位为君,住在郑的首都,当时首都叫“国”。姜氏偏爱他的弟弟段,把段封在鄢,鄢只是“都”,是次级城市,城大逾制,如同第二个首都,这就是“耦国”。
整个《左传》,都是由男权和女权激烈斗争的爱情悲剧所组成。故事的基本模式是,国君为了嗣续和外交关系,总要娶好几个老婆,但有“公牛效应”,他们往往爱上年轻美貌的小老婆(有时还是儿媳妇)和小老婆的孩子,因而废嫡立庶、废长立幼,造成国际关系的混乱和紧张;国内的执政大臣和贵族势力,围绕嫡庶长幼、立子立弟,斗争也十分残酷,不但经常发生弑君杀后的惨剧,继承人的命运也十分可怜,只有父族和母族各有大援,才能站稳脚跟。即便站稳脚跟,也往往是一子立则众子杀。侥幸不死,流亡海外,投靠母族或其他国家,借外国势力和本国内乱,也有回国即位的例外,但颠沛流离,也是备尝心酸。
越是强悍的君主,越是长寿的君主,他们的爱情悲剧越复杂,继承危机也越大。小孩争夺战,小孩保卫战,小孩是争夺的关键。
战国时期,贵族制度大崩溃,但秦汉以降,类似的制度还保存在皇室内部,类似的故事还在反复上演。抑制内宠,打击宦官和外戚,仍是长期的斗争。
王莽是外戚,曹操是宦官的儿子,二子皆蒙奸逆之名,就是沾了女人的晦气。
北魏的子贵母死
马戏团的大象也有发疯踩死人的时候,这是驯化的意外。历史上的女主,也是人类驯化的例外。
中国古代有来自东夷和西域的女国传说。女国并不是只有女人的国家,而是由女王统治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欧洲一直有,如英国就有不少女王(法国不允许)。但他们没有一夫多妻制,继承制度也不严密,很多女王是由父族产生,即先王的女儿或侄女,甚至包括非婚生的子女,而我国的女主则是由母族产生,即先王之后、新王之母,或先王的其他配偶、新王的诸母之一。我国历史上,女皇绝少。真正的女皇只有一个,就是江青喜欢的武则天。
电视剧 武则天 剧照
其他,如西汉的吕后,北魏拓跋族的祁后和冯太后,还有辽代的萧太后、清代的慈禧太后,只是临朝称制的皇太后。她们当中,不少都是北方少数民族的皇后,这个现象值得注意。特别是北魏前身,鲜卑拓跋部的皇帝,很多都是由太后废立,权力非常大。特别是祁后。祁后临朝,“时人谓之女国”(《魏书·皇后列传》),也就是说,把她视为女王。女性在北方少数民族,地位比较高,主要是因为,部族林立,通婚关系很重要,每个女人,背后都有强大的支持,娘家很厉害,比《左传》更有古风。历代和亲,内在冲动,总是胡胜于汉,汉族是利用他们的这种冲动。唐朝出女皇,也与李唐、鲜卑的通婚有关。山西自古多胡气(如晋、戎通婚),这是有传统的。
近读田余庆先生的《拓跋史探》(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主题是北魏历史上的子贵母死,以及其他相关问题,非常有趣。这些问题正好说明,女权和男权的斗争,在由胡入汉的过程中,有其独特的表现。汉族的制度,特点就是“大一统”,什么都整齐划一,和西洋史大异其趣。男权绝对强大是它的特点。鲜卑的制度和这样的制度相比,反差太大,所以才会痛下决心。
田先生说,北魏入主中原前,其部族融合和统一,仰赖于母族,其实是母强子立。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为什么野蛮地区的妇女地位特别高。北魏入主中原后,正好相反,为适应绝对男权的汉族继承制,北魏道武帝,依托汉武杀钩弋夫人而立其子的故事(我们的发明权在先),定下子贵母死的制度。子贵母死,就是在新主即位之前,把他的母亲杀死,这种制度实在太残酷。
中国历史上的女主,一般都是扮演女周公的角色,就像顾命大臣是模仿男周公。他们都是以辅弼幼主,作为临朝称制的借口。田先生说,北魏的皇太后有三种,一种是当朝皇帝的生母,一种是生母以外的先帝配偶,一种是奶妈或保姆。这三种人都有可能当太后。第一种太后要依制赐死,没有机会干政,但后两种是漏洞,总不能都过河拆桥,杀鸡取蛋,还是可与当朝皇帝并存。其中如冯太后,就是属于第二种。她正是利用子贵母死的制度,杀死自己的对手,才得专政事。
野蛮地区比我们更尊敬妇女,但为了适应我们的制度,他们却发明了如此残酷的继承制度。离散旧部,编户齐民,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红楼梦》是败家史
中国的人情小说,有三种角色很常见,一种是不能齐家的男主人公,一种是令他无可奈何的泼妇,一种是她们惯坏的败家子。三种角色是连在一起。他们体现的是阴盛阳衰。
电视剧 红楼梦 剧照
《红楼梦》就是一部败家史。
败家子有各种类型。中国的读书人,应科举,做大官,是正经出身;科场不利,才坐馆入幕。著书立说当学究,吟诗作赋称名士,在当时,终非正途。更下者,还有江湖行医,闾巷卖卜。特别是街头流氓,一方恶霸,挥霍钱财,欺男霸女的恶少,更是不可救药。
《儒林外史》为我们提供了所有角色。这是“家”以外的故事。家以内的故事,还是要看《红楼梦》。我们老家,老乡只看《三国》、《水浒》、《西游》,不看《红楼》。他们说,贾宝玉,女里女气,看不下去。
中国的明清帝王图,非常有趣,胡子是逞退化趋势,开国皇帝还很有雄风,越往下看越像女人。中国的历史发展,大趋势是阴盛阳衰,每个王朝的发展也是如此。大周期包含着小周期。《红楼梦》正是它们的缩影。贾府四代,代字辈尚知讲武(字中有戈),反文辈亦精文墨(字含反文),玉字辈和草字辈,则只会花钱,不会干事。总趋势,也是偃武修文,阴盛阳衰。
薛蟠是败家子,贾宝玉也是败家子。文败家,武败家,都是败家。
他们都是在脂粉堆中长大,同样体现着阴阳颠倒。
今之阴盛阳衰,有两大奇观,可附记于此:
(1)出国。留学生有两大神话。一曰:十个鬼老,九个妙不可言,一个马马虎虎;十个同胞,一个马马虎虎,九个一塌糊涂(讲话者是女士,她们凭亲身经历讲话,至少要有20人以上的实战经验)。二曰:黄不如白,白不如黑。这是女生的印象。她们说,床上学英语,学得最快,融入不是问题,就连国内备受男性冷落含冤抱恨投美国的女生,到那儿,都是扬眉吐气,如鱼得水。相反,男生则英雄气短,抢手货也成了滞销品,有人哀叹,我都快成“日本人”(fuck yourself)了。更有不服者,发誓报仇,“国民党的仇”报了、“日本鬼子的仇”报了,“美帝国主义的仇”就是报不了。他愤愤说,这帮女的,“全他妈冲洋jībà去了”。
(2)体育。中国的运动项目,凡是女子项目,全都上得快,蹭蹭奔一流,真奇怪。男的,赖这赖那,没的赖了,就说人种不行,骨头、肌肉里面缺了什么。但中国人不行,为啥一半行,一半不行,而且行的和不行的,生下来,还是一半一半,行的照样行,不行的还是不行。
这是新形势下的新问题,问题不在脐下三寸。
彩绘金瓶梅插图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倒转纲常
女的不嫁人,男的倒插门。儿子不养爹妈,只养岳父和岳母。或从女方讲,媳妇不养公婆,只养爹妈。孩子的姓氏、民族随母亲。娘家打败婆家。这种现象,没准是潮流。
纲常也有例外。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体现的是男性统治。它有个很大的漏洞,即母子关系是模糊地带。母为子纲,没人这么讲。但照传统的孝道,儿子总不能摆在妈妈之上。李逵上山,也得先去背他妈。当强盗的都懂这个道理。这是男尊女卑的惟一例外,也是倒转纲常的突破口。
儿子是母亲所生,儿子是母亲所养,儿子应孝顺母亲,儿子会代替父亲。这里已经包含着颠覆,柔弱胜刚强。
上述纲常,完全可以反过来读,即母亲溺爱儿子,导致败家子颠覆父权。读法是,母为子纲,子为父纲,妻为夫纲。女性颠覆男性,这是一种和平路线图。中国古代的女主,主要是用这一条。
还有一种倒转纲常,是败家子利用母亲的溺爱反制母亲,又借母亲的淫威反制父亲。读法是,子为母纲,母为父纲,妻为夫纲。独生子女政策下的小皇帝,他们都深得要领,你怕什么,我就干什么,首先是从妈妈突破。
男性统治很强大,男人本身很脆弱。宋明时期的我们,早就如此。
2005年1月22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作者
李零:1948年生,祖籍山西武乡县,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著有:《中国方术正考》《中国方术续考》《兵以诈立》《简帛古考与学术源流》《入山与出塞》《铄古铸今》《丧家狗——我读<论语>》《放虎归山》《花间一壶酒》《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学》《鸟儿歌唱——20世纪猛回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