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谭嗣同《仁学》中蓬勃的思想

左二谭嗣同

我的近代史知识极有限,只知道谭嗣同是个烈士。至于他的思想什么的,我一点不了解。不仅是我,估计整个中国,了解的人也很少。谭嗣同,似乎被后人铸成一尊雕像,树在历史的那个位置,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及至我不小心买了本《谭嗣同集》,阅读其《仁学》,方被震惊。这个人的思想如此蓬勃,以至于我每读一页,就要废书而叹、拍案而起各三次。《仁学》是部哲学著作,哲学我是外行。但它不纯粹谈哲学,举凡历史、宗教、经济、社会民生等等,多有论述,并不十分难懂。我读书慢,目前只读完“上”,今就其中内容,随便列举几条,了解一下谭嗣同的思想。

论“淫”

没错,如题。下面引的这段话,口味很重,有洁癖、担心被恶心到的同志,请直接跳过。

世俗小儒,以天理为善,以人欲为恶,不知无人欲,尚安得有天理……淫名,亦生民以来沿习既久,名之不改,故皆习谓淫为恶耳。向使生民之初,即相习以淫为朝聘宴飨之巨典,行之于朝庙,行之于都市,行之于稠人广众,如中国之长揖拜跪,西国之抱腰接吻,沿习至今,亦孰知其恶者?……或谓男女之具,生于幽隐,人不恒见,非如世之行礼者光明昭著,为人易闻易睹,故易谓淫为恶耳。是礼与淫,但有幽显之辨,果无善恶之辨矣。向使生民之始,天不生其具于幽隐,而生于面额之上,举目即见,将以淫为相见礼矣,又何由知为恶哉?

第一句就很震动人。宋儒说:存天理,灭人欲。王夫之说:天理即在人欲之中。谭嗣同只不过复述了王夫之的话,大力肯定人欲。接着论“淫”,是他自己的话。大意是说:

淫这个名称的所指,沿习久了,所以大家觉得淫是恶。如果一开始就把淫当作光明正大的事,在宴席上交欢,在祭祖时交媾,在大街上交配,那么,大家就不觉得淫是恶了。

是的,你没有看错,谭嗣同的确是这么写的。虽然是假设,但也忒大胆了些。假设什么不好,要假设聚众淫乱?正人君子读到这些,还不得捏着鼻子躲过去?接着,他说:

有人说,男女的生殖器,长在隐蔽处,不像人们平日行礼的动作那样光明可见,所以觉得它们(生殖器)代表恶。如此说来,淫和礼,就只有隐蔽和显眼的区别,并无善恶的区别。如果从生民之初,生殖器就长在额头,大家见面就看到它,相当于是见面之礼。它既在光明处,就不能说它代表恶了。

是的,你没有看错,这是谭嗣同写的。脑袋后面吊着辫子的谭嗣同,竟在书中大谈特谈生殖器,还要设想让它长在面额上。其实,这没什么稀奇的,那些个树,在开花时,不就是在绽放自己的生殖器吗?

这段话所在的章节,讨论的是淫并非恶。要想完整理解他的意思,可以自己找来原文读。

论“名”

嗟乎!以名为教,则其教已为实之宾,而决非实也。又况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之,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焉矣。

这段话揭露古人重“名”的遗毒。这里的名,指儒家的条条框框里那些好听的名词,比如忠孝节义廉。名,本用作指实,最重要的还是实。可是,发展到后来,大家不顾实是什么,只重名,由此,贻害无穷。名,跟我们今天说的“帽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递刀子、恨国贼、卖国贼、美狗这些帽子,都是名。一旦给你扣上这帽子,你的“实”是什么,已不重要。

论“古”和“新”

孔曰“改过”,佛曰“忏悔”,耶曰“认罪”,新之谓也。孔曰“不已”,佛曰“精进”,耶曰“上帝国近尔矣”,新而又新之谓也。则新也者,夫亦群教之公理已。德之宜新也,世容知之,独何以居今之世,犹有守旧之鄙生,龂龂然曰不当变法,何哉?

《仁学》中,谭嗣同致力于打通佛、耶、儒,此即一例。他认为,三教在对待新旧的态度上是一致的,都是求新。

今之自矜好古者,奚不自杀以从古人,而漫鼓其辅颊舌以争乎今也?

这句看得我笑了。现在不也一样吗?有的人,动不动就古代如何如何好,要复兴啊。但你让他放弃坐汽车,放弃上网,放弃给孩子打疫苗,放弃看电影电视,放弃看杂志上不穿衣服的美女,他绝对不肯。他只喜欢跟人普及阴阳五行学说的精深博大。话说,阴阳五行说和天圆地方说是配套的,如今天圆地方早已被破除,可仍有人执迷于阴阳五行说,认为玄奥得很。这是为何呢?

每当我在文章中聊到这个话题,总有读者留言说:那你喜欢的书法,也是古代的啊,这该怎么解释?难道你不好古?对此,我这么解释吧:

比如,我喜欢王羲之,也喜欢赵孟頫。那么,我喜欢赵孟頫的,是喜欢他跟王羲之重合的那些东西,还是喜欢他独有的那些东西?我肯定更喜欢他独有的。如果我只喜欢他跟王羲之重合的,那赵孟頫这个人,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可以说,赵孟頫独有的那些东西,相对于王羲之的东西来说,是“新”的!反过来,王羲之有而赵孟頫没有的东西,相对于赵孟頫来说,也是“新”的!虽然王羲之比赵孟頫早了近一千年——只要没被后人覆盖,它就还是新的。以此类推,则我喜欢的所谓古人的书法,其实都是“古”里面的“新”,无一例外。究其原因,喜新厌旧,这是我的人性。

扯远了。

论官僚机构

统政府台谏六部九卿督抚司道之所朝夕孜孜不已者,不过力制四万万人之动,絷其手足,涂塞其耳目,尽驱以入契乎一定不移之乡愿格式。

这条我们不能多谈,只能说,清朝的覆亡,完全是自取灭亡。

论“动”和“静”、“俭”和“奢”

李耳之术之乱中国也,柔静其易知矣。

每次我读到《道德经》里柔弱胜刚强,强大处下,弱其志、实其腹之类的句子,就不舒服。明摆着是狡诈、阴险的驭民术嘛,但这书又是经典,谁敢轻易批评?谭嗣同则直言其“乱中国”。

惟静故惰,惰则愚;惟俭故陋,陋又愚。兼此两愚,固将杀尽含生之类而无不足。故静与俭,皆愚黔首之惨术,而挤之于死也。

诸葛亮《诫子书》言“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这是直到今天,中国人都信奉的所谓良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们一直把节俭当作美德,把奢侈当作恶。可是,谭嗣同偏要唱反调,他从经济学的角度,论证了节俭导致穷、陋,奢侈导致财富、公平,有如醍醐灌顶,发人脑壳。当然,诸葛亮和谭嗣同,所处时代不同,个人境界不同,立论角度不同,因此观点不同,不能绝对地说孰是孰非。再者,我这里所引,只是结论,谭嗣同的论证过程颇为精彩,感兴趣的读者可找来读。

论通商

故通商者,相仁之道也,两利之道也,客固利,主尤利也……夫彼以通商仁我,我无以仁彼,既足愧焉;曾不之愧而转欲绝之,是以不仁绝人之仁。且绝人之仁于我,先即自不仁于我矣。绝之不得,又欲重税以绝之。

没听错吧?我们的古训从来都是无商不奸,古代的政策一直是抑商,商人的地位一直很低。谭嗣同却说,通商就是行仁。把商业跟仁联系起来,这是一种人本主义。可以说,谭嗣同窥见了商业的伦理本质。要想更好地理解他这段话,需要看原文整篇。

记得前阵子马云说,商业本身就是最大的公益,结果被网民们喷了个惨。马云说的话,在今天,本该是常识,可是,居然有那么多人不懂这个常识。不懂也罢,要么弄懂,要么不说话。谁料却是群起而攻之,扣帽子。

论忠义

叛逆者,君主创之以恫吓天下之名。不然,彼君主未有不自叛逆来者也。

把起来反抗的人称作叛逆者,无非是君主为了自己宝座的安稳而发明的一个“名”。被冠了这个名,杀起来就名正言顺了。所以说,名教杀人也。

中国人犹自以忠义相夸示,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

“贰臣”这个词,恐怕是中国独有的,其背景就是忠义二字。当下流行的汉奸、美奸这些词,其背景也是忠义二字。谭嗣同认为,信奉忠义的人,是不知羞耻!这话说得太违反经验,太深刻,得好好品咂品咂。

论孔学之传

根据原文概括如下:

孔子身后,孔学衍生为两支:一为曾子传子思传孟子;一为子夏传田子方传庄子。但两支皆断绝不传。荀子插着个缝隙,冒孔子之名,开了儒派。

荀子传李斯,其为祸暴著于世。其为学,分别被上、下两个层面的统治者利用。在上是驭民愚民之术,在下是教导大家唯君是尊。上有刘邦、王莽、刘秀、李世民、赵匡胤。下有叔孙通、刘歆、桓荣、韩愈、孙复以及宋代诸儒。

然后,谭嗣同说:

故常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而无不托之于孔。

我不由想起曾国藩、王国维、钱穆等谭嗣同前后那些响当当的人物,我想,这些人的思想境界,跟谭嗣同比,怎么样呢?能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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