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代戏痴杨恩寿的看戏地图说到长沙的老戏台
长沙,千年城址不变。
它的妙处是,当你站在火宫殿中央,面对着“一曲熏风”的古戏台,听演员咿咿呀呀地唱“羞煞杨戬二郎神”时,会与历史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你脚下结结实实踩着的那一块土地,清朝戏痴杨恩寿也曾穿着布鞋走过,曾国藩的湘勇跑过,徐特立的声音震颤过……
同时又会夹杂一股苍凉感,土地依然是那一块土地,但物是人已非,无论达官还是显贵,商贾还是平民,均已消逝。甚至,此时此刻的你,抬脚离开土地的瞬间,留在土地上的微末余热也即刻消散,所有的故事无非是时间上的短暂停留。
一处民国老戏院旧址,如今只剩下一张老木门。
更多的时候是人非物也非。千年城址不变的城市犹如一块反复描画的画布,历史深处的宫殿、庙堂、戏院犹如斑驳的老墨色,被色彩艳丽的新墨色一遍一遍覆盖,只留下墨色间的丝丝旧迹。
然而,一个来自清朝的戏痴杨恩寿却用文字定格了百余年前的长沙旧貌。他用九年时间看了300多次戏,记录下了六十余个戏剧演出场所,为百年后的我们,奉上了一份清朝长沙士绅的看戏地图和生活画卷。
长沙清朝同治、民国、现在主要戏剧演出场所位置图 整理/陈先枢
原来今天的长沙市第一医院曾屹立着长沙府城隍庙戏台,习以为常的市民绿化广场曾是玉泉山观音寺戏楼,不起眼的居民区可能曾是左文襄祠戏台。今天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五一商圈周围曾星罗棋布地遍布着50多个戏剧演出场所。
曾经梦如戏,如今戏如梦。
1
清末:官绅商贾请戏班 平民百姓去庙会
3月,长沙都是湿漉漉的。149年前的三月,长沙亦是阴晴各半。33岁的戏痴杨恩寿,心情也不大好,考了五次乡试依然落第,留在家为三侄辅导课业。“中年苦恼哉!”
在那个“晴日最少”的三月,杨恩寿在今天的五一路南北穿梭,去了九个不同的地方,看了不下十次戏。三月初三,他先去位于今天中山路上的巡抚衙门看榜,然后穿过五一大道顺道去祝融宫(火宫殿)观剧。
来源:《老照片中的长沙》
三月初五,探望完岳母的病,又跑到位于今天潮宗街的长沙县署观剧;三月初六,他走访好友小斋,又遇见了郭少陶道士,留下吃了午饭,又一起去位于人民西路旁的万寿宫观剧。足迹始终围绕着五一路南北以及坡子街一带徘徊。
来源:《老照片中的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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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好友相聚,吃完饭看电影。当年的好友相聚,吃完饭的娱乐活动,俨然就是“观剧”,而这“剧”便是戏剧。可是杨恩寿的朋友圈却不是普通的朋友圈,他去的某些场所,一般人也去不了。
作为一位士绅,而且还是“富二代”,杨恩寿的家族在长沙地价骤涨的同治六年,一口气在西长街买了两栋铺面房屋,可谓大手笔。因为科举不顺,这几年他开始谋划做幕职,进入长沙上层社交圈。所以,当杨恩寿跟有身份的人一起看戏,去的是名字里带“署”、“会馆”、“园”的地方,比如长沙县署、粮署、中州会馆、宛园。
从1868年到1870年三年里,他至少去了6次宛园。这是两淮盐运大使黄冕的宅院,一般人是进不去的。每次去宛园,几乎都是有人设宴,请来了都是名气响当当的戏班子,比如庆和部。这天的戏是廖庆黻演的《木桂英打围》,杨恩寿在日记里大赞,“舞妙天魔,真绝技也。”
3月23日,市民在火宫殿看戏,大多是老年人。
清末,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演出已成风尚,当然是官绅商贾家才请得起的。“绍兴人吴六哈,其父是广东大幕,亦在湖南买田落籍,父子把做官弄来的钱全花在唱戏上。”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陈先枢说,“当时戏价,堂戏一本,制钱六吊(约可买米二至三石)。如果整本戏,由下三点到晚上十二点,要制钱十二吊,如需尽情欢乐,由中午十二时至夜十二时,戏价要制钱十八吊。因之,同治后三四十年间,长沙湘剧得到了空前的发展、繁荣。”
对于“戏痴”杨恩寿来说,请来的戏自是不够看的。实际上,他去得最多的是祝融宫(火宫殿)和善化城隍庙,这也是普通百姓常去的地方。从同治元年至同治九年,祝融宫他至少去了40次,善化城隍庙也去了30次。
来源:《老照片中的长沙》
无法去官绅商贾家的堂会看戏,普通老百姓就去寺庙、祠堂看戏。逢菩萨生日或者求神还愿,信男善女就邀戏班在庙前戏楼演出。“庙会戏”最是热闹,1862年5月22日,杨恩寿听说城隍庙演《精忠传》大戏,跑过去看,“粉黛如云,游人若蚁,署中幕丁趋之,几空署焉。”有时候城隍庙演早戏,人多得轿子也抬不进去。可是,杨恩寿似乎很怕“挤”,好几次兴冲冲去看戏,总因为“人太多,未久立”,就回去了。
杨恩寿看了一辈子的戏,还喜欢写日记。在他同治初年九年的日记里,提及戏曲演出活动者300余处,戏曲班社有17个,提及演出场所67处,长沙一地即有55处。
来源:《老照片中的长沙》
然而,尽管戏剧演出场所众多,然而都算不上剧院,它们大致分为三类:一种是在街头小巷或者茶楼流动演出,相对随意,以娱乐性为主,没有固定剧目。二是私宅园林或者会馆的戏台,邀请戏班子上门演出,称为“堂会戏”,但一般只是官吏、士绅、富商与艺人的一种社交活动,多为封闭式,面向特定群体开放。三是各庙宇庙会期间唱“大戏”,官绅、百姓均可看戏,称为“庙会戏”。直到十九世纪末长沙尚无供戏班子售票演出的戏园。
2
民国:戏演“拐场”了 请大家免费看戏
当时间来到民国,城市的看戏场所开始商业化转型,各种新式剧场、戏园和舞台出现。
”辛亥革命后,清朝的遗老失去了依托,堂会戏渐少。由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迷信者不多了,祠庙香火不似从前,庙台戏不如前盛。”长沙市花鼓戏剧院老院长屈日中在《清末以来长沙戏园的衍变》一文中写道,戏演出场所“先为草台、庙台、堂会,进而衍变为茶园式戏园以及现今的剧场剧院”。
1910年,长沙叶德辉在苏家巷兴建“同春园”,去方桌方凳改长条靠椅,设雅座包箱,舞台备有灯光幕布。“这是他首创的镜框式舞台,为正面看台,不像以前的勾栏瓦舍,多面都可以围观看戏。”曾金贵说。
来源:《老照片中的长沙》
演戏场所的名字也发生了变化,此前多为“宫”、“庙”、“会馆”,民国时期开始出现“剧场”、“戏园”、“舞台”等称呼。远东湘剧场在长沙黄仓坪,万国大剧院在织机街,文华剧院位于今天黄兴北路,民国时期陆续开办的剧院有50多家。乍一看,剧院的分布范围与杨恩寿的“看戏地图”是重合的,都位于长沙老城中心。
来源:《老照片中的长沙》
出生于民国,9岁学唱戏的曾金贵,继承了近百出折子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湘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即使已近耄耋之年,说话腔调抑扬顿挫,极有“戏感”。来,亮个相”。曾金贵立马双手侧端着巨型脸谱,微抬下巴,双目圆睁,眼睛鼓得更加厉害,眼中的光几乎要射了出来。
在他的记忆里,民国时期的戏台上,第一次出现了女演员。“全部都是女的,连花脸都是女的来演。”曾金贵指了指自己的脚说,“有一个女花脸,姓雷,胖,身高一米七一,嗓门很好。她还是裹了脚的。穿鞋子,往里面塞东西才撑得起。”
实际上,“从唐人和元人留下的诗中,可证湖南舞台上其时是有女演员的。元人夏廷芝《青楼集》记述了张玉梅家有三代女演员,即张玉梅,她的儿媳和她的孙女。可后来女演员从湖南的舞台上绝迹了。”陈先枢说。
湘江剧院
女演员再次在湖南出现,是在1920年。江西人温家桂与益阳湘班艺人合办的洪福科班,是湘剧坤班之始。湘剧女演员登台尚属首次,观众看个新鲜,生意盖过男班。尽管,演戏场所发生了极大变化,但演员的境遇依然不容乐观。
“过去戏班子里的人是有真功夫的,为什么学功夫?就是为了自保,看形势不对,就要打开一条血路的。”曾金贵说,“而且戏班与帮会等一些社会组织都有联系。”
民国时期,有一位“双龙头大爷”名叫王益政,“他们戏班子去望城唱戏,有土匪出现,但王益政往台上一坐,下面就震住了。”但有人举手说,“我承认你是头,但是你今天'拐了场’(唱错了)。”
原来王益政手指上戴着金戒指唱秦琼卖马,有观众发现了这一纰漏说,“既然爱马,为什么不把手上的金戒指取掉卖钱?”双龙头大爷当即认错,并说“发戏”,意思是今晚唱戏不要钱。
3
现在:演员正“青春”,戏迷“老龄化”
1938年大火后,清末和民国时期的演戏场所几乎都成了灰烬。陈先枢手里拿着1910年至1949年长沙的戏园、戏院名录说,“几乎都烧掉了。””目前,还能看到戏剧的只有湘江剧院、湖南大剧院、长沙实验剧场、火宫殿这几个了。”湖南省湘剧家协会湘剧票友会会长王笑说。
湘江剧院
其中,湘江剧院是唯一一个天天可以看戏的剧院。3月23日晚7点,我们来到湘江剧院门口。戏还未开场,票已经领完了,仍有一群票友站在门口等待,当天演出的是《拾玉镯》和《蔡坤三犁田》。戏开场,座无虚席,但放眼望去,几乎全是老年人观众。“观众大多在60岁以上,上座率基本上在80%以上。”湘江剧院副经理陈静说。
曾金贵曾说,“1982年后,各种迹象表明,无论舶来的戏剧,还是土生土长的中国戏曲,逐渐被人们遗忘,走向低谷。”长沙花鼓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贺艾芸说,在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就有“迷茫”之感,“因为没有固定的剧院,我们经常流动演出,就像一个工厂没有车间一样”。
后台,贺艾芸正在为演员整理造型。
“看戏的人越来越偏老龄化,有没有感觉长沙看戏的氛围在变淡?”我问她。“我觉得长沙人依然爱看花鼓戏,因为还是有这样的土壤,你就看湘江风光带上唱戏的人吧,有时候围观的人觉得唱得好,还会丢点红包。”她说。
与观众老龄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舞台上身着红色戏服的演员十分年轻,一颦一笑,妩媚可爱。她一言不发,用细致入微的动作,表演着绣花,手指灵巧,观众自发鼓起掌来。
3月23日,22岁的陈雨晴在演《拾玉镯》。
当天演出的演员来自长沙市花鼓戏保护传承中心,“他们的平均年龄30多岁。”贺艾芸说。不多久,舞台上表演《拾玉镯》的女演员陈雨晴下台了。卸去浓妆,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来,“我今年22岁,但是演花鼓戏已经6年了。”她笑着说。
问起演戏的收入,她笑了笑说,“工资不多,每个月两三千,我也曾想过放弃,但是吃了这么多苦,怎么可以轻易放弃,而且我们知道,想学艺,就别想赚钱。艺学精了,钱自然有了。”
寻找“老戏台”
3月23日,我们出发寻找长沙的老戏台、老戏院。在我们的定义里,重修复原的都不能算“老”,于是只看见太平里的老木门、陶公庙的老戏台以及810年的古樟。
71岁的湖南省湘剧家协会湘剧票友会会长王笑,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带我们穿过解放西路,走进太傅里,拐进太平里。指着一张木板裂开的老木门说,“这里就是民国时期的一家剧院,只剩下这张门了。”
太平里的木门
走进门内,一位租户指着光线昏暗的里屋说,“老板说,这里以前是放戏服的地方。”王笑又领着我们走到南门口,走到劳动路上,指着一溜三个门面说,“这就是以前的劳动剧院,以前是长沙市湘剧二团固定演出剧场。”
然而,他们都太“新”了,不过就是60多年前的事么?称不上“老”,但也已消失了。“我在哪里可以看到老戏台?”我问他。他想了想,“那只能去陶公庙了。”于是,我们驱车往东前往距离长沙市区十多公里的陶公庙。门前,一位女工作人员埋着头看手机,见有人进来说,“买票”。
陶公庙的老戏台
门票5块钱,一进门,一座巨大的戏台出现,高14.6米,翼角高翘,翼角下饰有飞龙舞凤。几位当地村民也跟了进来,一位大妈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看戏,人好多,还有的爬到了树上。”她指着戏台旁的一株古樟树,名牌上标记了它的年龄:810岁。
没错,这正是我们找的老戏台。或许,正因为远离市区,它躲开了1938年的文夕大火,得以存留到今天。从戏台下穿过,绕到戏台后面,一副对联写着,“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做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戏台后的对联
END
文字:赵颖慧
摄影:谢长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