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知青的住院随笔

三十多年没住医院,两年多沒看过门诊的“骄人纪录”在九月份被打破了!由于不明原因的呼吸窘迫,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护士安排我在走廊这头的1号病房。提着行李甫一进门,几乎被强烈的雄性荷尔蒙熏倒:病房里躺着三位完全不能自理的老先生,加上陪床/护工几位都是男士,我禁不住大叫一声为什么男女同一间房?!立马转身找医生抗议,提出换房,否则就不住院了!医生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因床位紧张所致只能见缝插针,答应第二天有人出院有床位就帮忙调整。友善的态度让我只能面对现实。

等我再次走进病房,一位男陪护对我说“你真少见多怪,现医院都是这样的”,另一位则说,“几十岁人了,有啥怕的!进来都是病人,哪还分什么男女啊?”真是无语!

整夜忐忑不安,时睡时醒,急盼天亮。第二天上午护士告诉我有三人出院,可以任我重新选病房。于是视察般地经过短暂“考察”,最终挑选了走廊尽头的那一间,主要是因为这间病房女性最多,加上我共3人,再加一老先生与他的男陪护,依然是男女共居一室!

静夜细思,看来由于久未与医院打交道,自己真是孤陋寡闻啦!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奇葩的事呢?男女病人共一室,擦身换衫大小便,尴尬无比,没有隐私,毫无尊严。据说是为了提高病床利用率所致,如男女分室将导致一些病床空置,而这又直接与经济效益掛钩。现行的医改政策使医院为了生存、设备更新、引进人才、提高医护福利,变成了“市场经济体”。

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咱终于尝到其中的一点苦涩了!

据观察,本病区超九成都是高龄老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日夜卧床不能自理的。我可能是全病区最年轻的“健康者”,因为几天来只有我,在饭后还可以在走廊散步,都不见有他人。(疫情期间不允请假下楼或外出,只能在走廊来回走动)。

入院第二天下午六点多,散步正走到隔壁病房门口,只见一女子冲出来喊医生,说其父亲(87岁)不会动了,医生与护士们冲进去紧急抢救,该女子不停打电话给家人,我们的心都揪得紧紧的。忽然该女子情绪失控,大骂医生与护工,不停数落他们的不是与失职,指责医护害死了她父亲。骂的调门越来越高,我暗暗叫苦,看来这医患矛盾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可能将彻夜难眠了。

不到半小时,忽然一切归于平静,狂风暴雨一下子云淡风轻,没了声响。出于好奇,走出门口,只听到死者儿子向医生道歉,大意是父亲几年来不停地转院,他辛苦我们也辛苦,早有心理准备,现他终于解脱啦!不怪医生(其实子女也解脱了)。听了这些,心里挺沉重的。这些子女的话确是肺腑之言,充满了悲伤、无奈与解脱之幸。

按现行规定,病人住院十五天左右,无论有没治愈都必须出院。家里如有重病人,那就要不停地转院折腾,身心疲惫(我们曾有亲人就是这样的)。

社会经济发展必然使人的寿命延长。我国是一个人口增寿速度高于经济发展速度的老年化国家,养老金基本有保障后,老年人医疗护理问题就比较突出了。因为我们都已到耄耋之年,自然对这方面的问题比较关注。不敢想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情景,关爱自己,保重自己,不给孩子添麻烦更实际些。

入院第一天曾同一病房的三位男室友,今天因住了十多天全都转院了,空出的病床马上又住满了。也许,新来者也是在别的地方住了十多天而转院来的?

真不知道。

我的邻床病友88岁的蔡婆婆日夜卧床一动不动,既不能言语,也从未睁眼,全靠鼻饲维持,说她“行将就木”一点儿也不夸张。蔡婆婆两个已退休的儿子每天三次准时出现,边呼叫着“妈妈”,边将带来的流食按定量吸入注射器,再缓缓注入鼻饲管;哥俩不仅细心为母亲擦拭身体,更換尿布,时不时还与母亲调侃说笑几句(尽管没有回应),一切都那么娴熟,麻利,一切都让人感到是那么的温馨。我感叹哥俩的孝顺,他们却淡淡一笑:“这是做儿女的本份!”

熟悉后每天都会与哥俩聊上几句。对当前社会问题,他们感叹政府养老保障全复盖的不易;假如出现战争,他们对我方取胜则充满了信心。他们也向我谈起了母亲的身世。蔡婆婆当年是家财万贯地主家的大小姐,西村水厂、电厂、富力桃园地产一带的土地、果林、鱼塘全是她家的。广州一解放,其父做为开明乡绅,将全部财产捐献给了国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蔡婆婆从财主家的大小姐变成了“挑夫”,以专为西村水厂挑沙为生(过去自来水要经过沙子过滤),来养育她的六个孩子。她的兄弟(财主家的少爷们)从事的都是搬运、卖菜、仓库保管、蹬三轮车等工作,成了社会最底层的自食其力的平民百姓。改革开放后子女们纷纷下海经商,虽未大富大贵,但也都过上了小康生活。

谈起跌宕起伏的家世,哥俩说,“如果当初家产不捐,文革时期可能就熬不过去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包涵了多少难言之隐,表达了多少对际遇顺应时代趋势演绎的感慨!虽然是被历史轻描淡写的小人物,蔡婆婆却把子女教育得善良,阳光,成为对社会对家庭有担当的人!蔡婆婆看上去纤弱无比,但近期滿头白发已逐渐长出了一缕缕的黑发,她身上蕴含着的强大的生命力真令人惊叹!

对面床的病友梁婆婆因患胸积水而住院引流,她没有请护工,是由孝顺的儿子全程陪护。我问她有没90岁了,她很不高兴怼了回来:“我有那么老吗?!”(不过也已经80多岁了)梁婆婆是芳村龙溪人,已经从农民转为广州居民户口,我笑说他们因城中村折迁而致富时,被她断然否决了。她告诉我,她每月只拿几百元的城市居民低保,村里的土地出租分红,村民半年只有一千多元。这回轮到我吃惊了!广州附近的城中村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啊!究其原因,梁婆婆只说了一句:“村干部比我们多很多。”我沉默了。个中缘由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不是我们退休老人可以解决的,不说也罢。

想不到的是,梁婆婆非常喜欢看抗日神剧,听着枪炮声、杀敌声她觉得痛快过瘾。她儿子在手机里下载了《亮剑》、《壮士出川》等抗日电视剧,还支好了一个手机支架,每天临睡前播放让她看着听着入睡,真有意思。

这次生病住院,第一次与这些市井百姓近距离接触,了解与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让我的人生经历增加了新的体验,也算是住院的意外收获吧!

写到这里,梁婆婆的抗日神剧又开始播放了,密集的枪炮声提醒我,该休息睡觉啦!

生病住院以后,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问“你得的是什么病呀?”,这真是一个令人困惑、很难回答的问题。

因为近期出现了不明原因的呼吸窘迫,而且不断加重,连续两个多月我都奔走在求医问诊的路上。吃过不知多少三甲医院的中、西药,做过不知道多少项检查(仅心肺CT一个月内就做了三次!),还遵医嘱自费作了一次心理测试(排除心理上自认为有病)。入院后各种器质性、心因性的因素都排除之后,仍然找不到病因,医生难以对症下药,笑说我是“疑难杂症”。

一次与主管医生聊天时,我提到自己是过敏性体质。其实入院之初医生已排除了过敏因素(因我是持续发病加重,与过敏突发病症,脱离过敏源则病愈的情况完全不同),但在无法确定病因之后,他们重新从“过敏”角度去考虑分析,结果认为我的病情与“气道高反应性”有高度相似性,便打算按此类疾病对症治疗。

“气道高反应性”,一个很陌生的名词。查百度,此病类似过敏性哮喘但又不是哮喘(没有相关的病变),主要用抗过敏手段治疗。医生调整用药两天后,病情终于有所缓解,拨开乌云终见曙光!

究竟什么是过敏源呢?仔细回想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与往年相比,生活中最大的变化是因新冠病毒肆虐而使人们出外必须佩戴口罩!化纤做的又有消毒药味的口罩几乎天天密切地与呼吸道接触,难不成口罩会是使我呼吸困难的“罪魁祸首”?!主管医生同意我的分析,因为她戴口罩也过敏,只不过是表现为脸部皮疹而已。真是匪夷所思!防疫抗病的必须品竟让我遭受到这样一场刼难,真是个黑色幽默。以后我只能戴不防病毒的棉纱口罩了,悲催!

医生交待,病情虽未痊愈但已缓解可以出院了,仍需要继续进行抗过敏治疗。如再有不适,建议到广州市呼吸病研究所诊治。看来,去找钟南山……的弟子可不是玩笑话呢!

收拾好行李,向医护与病友说再见,一个护工大姐连说“别!别!别!最好不要在这里再见!”想想也是的,除了即将出生与濒临死亡,有谁愿意住在医院里呢?

医院只是人生旅途短暂停靠的一个码头,有些人的命运小船在这里熄火、沉没;有的人则在此大修之后满血复活,重新扬帆启航。而我的命运之舟,一艘七十年的老船,主要零部件依然完好,虽然开始有些渗漏,但也还可以慢慢地摇曳着继续前行,在生命的长河里再漂流一段时日。

不说再见,那就互道珍重吧!

住院期间,许多亲朋好友及东后的兄弟姐妹们非常关心我,有的前来探望,送汤送水果,有的在微信群里嘘寒问暖,祝福早日康复,弥补了我家两位男士不能在身边陪伴的缺憾,令我感激万分。这些情谊,我将永远铭记于心间!

我想,如果下次有兴趣再写“随笔”,一定不会是在医院里了!

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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