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再新:一代学人的终极关怀
2014年2月14日是元宵节,又是情人节。下午,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美术馆和太平洋电影文献库的白珠丽(Julia White)主任发来唁讯,高居翰(James Cahill)教授因病不治,于今晨去世,享年八十七岁。很快,各国的同行间,互相传递电邮,讲述各自关于这位前辈的感人故事,表达深切的哀思。这是继去年9月28日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教授、12月29日业师王伯敏教授过世后,中国艺术史学界的又一巨星陨落。我曾先后在《南方都市报》(2014年1月28日)、《新美术》(2014年第1期)发表回忆文字,感念他们的教诲。而对高居翰教授的学术,我从1980年代开始进行译介,随时请益,启迪尤深,并和范景中、曹意强教授为《风格与观念:高居翰中国绘画史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1年)一起写过序、跋、评介(刊于《新美术》2011年第2期)。从2011年到今天,又有许多和高先生相关的学术活动,值得称道和思念! 特别是去年8月13日参加了高先生八十七岁庆寿活动后,又两次拜望这位重病之中的长辈,感触至深,不能不记录在此,以表明一代学术人物,如何回归其终极关怀,走完敬业的人生!
开拓新的学术空间,这是高居翰教授的毕生追求。美国亚洲学会(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2011年3月底在夏威夷召开年会,我应高先生的要求,参加了关于他网络讲座系列《溪山清远——中国早期绘画》的工作坊。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关于通史教学的经典范例,和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维斯理学院等国际一流学院的免费网络经典课程同一思路,作为伯克利中国研究中心网站的品牌。我在发言中作了一个对比,说明网络时代为美术史学人提出的挑战和给予的机遇:1992年,在高居翰教授的明代董其昌研讨班上,我是大陆唯一的访问学人,有幸坐在他的课堂里,一睹学术大师的思想风采;谁想象得到,二十年后,世界任何地方任何对中国绘画史有兴趣者,都可以上网无偿选读高居翰教授的演讲! 尽管荣休多年,但高先生对本学科的贡献,依然是开风气之先,举世无双!
在技术的层面之上,高先生回归到更重要的一个命题,那就是通史的观念,在今天以专题、个案为时尚的学术圈内,更值得我们高度重视。中央美术学院的黄小峰教授曾就高先生的绘画史观,发表了很好的意见。随着我们对每一个时段和专题的认识的刷新,通史观念的重建就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高先生晚年的专题研究,也在颠覆他过往对后期中国画史的宏大叙述。
原来,2011年高先生最新的英文专著《致用与娱情的图像:大清盛世的世俗绘画》经过多年的推敲,终于问世,引起学界诸多的争议。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如何运用视觉图像,看待文人艺术之外的市井艺术?其中值得我们思考的现象,在于明清小说的流行与实用性图绘之间的关联,以往只注意插图木刻版画,而对城市作坊画家的作品,往往忽略不计。高先生从大量传世的市井图像中,发掘出“世俗绘画”这一类型,和乔迅 (Jonathan Hay)教授从明清便携式玩物器用的研究,异曲同工,发前人之所未发,别开生面。我给《牛津艺术杂志》撰写的书评《展示明清时期艺术消费的多重空间》(中译本刊于《美术学报》2013年第2期),指出高先生的学术胆识和勇气,和较他年轻一代的学者同样令人敬佩,敢于以今日之我和昨日之我决裂。因为高先生在1950年代是美国和西方较早提倡元代文人画理论和实践的代表人物,而到1990年代后,他看到了文人收藏所摒弃的那些“另类”作品的艺术和社会价值。其成果非常惊人,如对“美人画”的深入研究,成就了他和白珠丽去年9月在伯克利美术馆合作的《红妆丽影:中国清代美人图》项目,不但是海内外这一专题的首次重要展览,出版了精美的图录,而且还在11月举办了学术研讨会,向高居翰教授致敬(参看陈芳芳女士在台北《典藏·读天下》杂志2014年第2期的详细报道),其意义不言而喻。
高先生的晚年, 除了个人著述,还与中国的年轻学者合作,如《不朽的林泉: 中国古代园林绘画》一书,就是和黄晓、刘珊珊两位建筑史专家一同完成的,由三联书店于2012年出版。在三联书店编辑杨乐女士的支持下,高先生非常高兴地看到他的主要著作都收入了三联书店出版的“高居翰书系”,包括我和高士明、高昕丹合译的《诗之旅:中国和日本的诗意绘画》(2012)等。他高兴的理由是书的开本适中,便于携带,有比原著更多的彩色图版,而且书价便宜,使更多的读者能够购买阅读,一句话,就是能满足读者的求知需要。
这种“学术为公”的理念和实践,集中地汇聚于高居翰教授的个人网站(http://www.jamescahill.info)。我曾在《南方都市报》(2009年11月22日)发表的《谈高居翰的学术和为人》一文中,具体谈到这一点,而他晚年孜孜不倦地努力,就是以网络这个公开的平台,向世人分享他一生学术耕耘的果实。他丰富异常的经历和超乎常人的精力,都无私地奉献给社会和学界。在和高昕丹教授一同编辑出版了《风格与观念:高居翰中国绘画史文集》后,范景中教授提出在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建立和“贡布里希纪念图书室”并立的“高居翰纪念图书室”,引起了高先生的一系列思考和设想。2012年10月,我参加完杭州的一次学术会议返回美国前,在上海浦东机场和范教授通报相关的进展。很快,到2013年春,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馆长张坚教授应邀携同范白丁、曾四凯两位博士,赴美住在伯克利高先生家中,在数周内,将他常用的两千多册专业图书,打包托运,寄往杭州。等到我夏天从杭州母校讲学返美后不久,所有的图书,已顺利抵达南山路218号。基于高先生的整体设想,他建议在两个纪念图书室的基础上,成立“视觉研究中心”,把图像的重要性,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其中还包括了捐赠他多年拍摄的中国画幻灯图片的数码图像库。在整个过程中,高先生最关心的,就是让中国绘画研究的视觉性和世界性,成为人们的共识。
一位大学者,在其职业生涯中,体现的不只是个人的魅力,还是一个时代的风采。我1992年作为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的“中国青年学者”,在伯克利度过了改变我一生的半年研修时间。到伯克利后,高先生在一家中餐馆为我接风,餐后他的幸运果签条写着“祝您有新的著述”。高先生让我看过,一笑,说他常得到同样的幸运果签条。到了晚年,在电邮中又和我谈及敬业精神(professionalism)的重要性,认为这对我们的一生举足轻重。他是这方面身体力行的模范。1999年我在美国高校申请教职,高先生慨允为我写推荐函。其中有一个学校,当时他的家人也在申请,高先生完全可以不写,但他还是一视同仁,让我得到去那个学校面试的机会。每念及此事,更让我由衷敬佩高先生的公心,这决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在和高先生接触的过程中,有一个细节让我回味再三。那是2010年8月13日,我和内人开车去温哥华的一家中餐馆,参加一个小型聚会,为高先生庆寿。他的讲话,表达了他如何感恩其充实人生的态度,那就是帮助他人。散席时,我在门口看到他持着手杖,行走略有不便,考虑到他曾做过心脏手术,就问了一下他的身体近况。他挥挥手,很淡然地回答,“这个不要紧”,意思是不要再问了。我颇纳闷:身体不要紧,那什么要紧呢?
我曾问过高先生对宗教的态度,他电邮回来,说他没有宗教的情绪。这使我想到大学时期的恩师黄时鉴教授的一句话,“我们没有宗教,那就信一个学术教吧!”黄先生是去年4月驾鹤西归的,但他的敬业精神,和高先生并无二致。2013年的元旦,是别样的一天。内人去拉美远游学习西班牙语,留我一人在家过年。高先生也给照顾他的两位护理放了年假,孑然一身。从31日晚9点到元旦晚12点,我们互相通电邮,没有几句讲个人的事情,而是围绕着高先生一直在思考的中国画学的话题,仿佛像两个小年轻在网上流连。这是一次非常奇特的感受,让我体验到一个智者的孤独年景,同时也分享他孩童般的美好憧憬。
这种奇特感受,在去年8月13、14日,和11月10日,一次比一次强烈,深深地打动着我,因为每一次,我看到的都是一位大师更清晰的终极关怀。就在他的赠书从伯克利送往杭州后不久,高先生被查出身患晚期癌症。等到放疗后,他的学生白珠丽和他女儿莎拉·卡西尔(Sarah Cahill,一位卓越的钢琴家)筹划为老人办一个生日庆典。8月13日,我从西雅图飞往旧金山,前去参加聚会。高先生很高兴,情绪非常高。只见他躺在床上,卧室内开着电视,床上放着当日的《纽约时报》,几本非美术史专业的书籍,兴趣范围比我们健康人还要广,身旁还有一个录音机,随时记录下他的写作灵感。那天来宾近三十人,如他的老同事、著名的印度佛教艺术史学家乔安娜·威廉姆斯(Joanna Williams),还有高先生的众多高足弟子,最远的有来自北京清华大学——高先生的两位合作者。大家一一前来卧房问候,并和老人合影留念。高先生和他们叙谈的不仅是往昔的美好记忆,而且有刚刚读到的伯克利校史上的政治议题,好像根本没有生病一样。兴奋之下,他坐上轮椅,到厨房客厅和大家一起,发表感言。其内容和温哥华聚会一样,表达了他对充实人生的感恩,其谦逊诚挚之心,打动着众人。等生日颂歌唱罢,蜡烛吹熄,蛋糕用毕,高先生又重新躺下。我向他告辞,说我明天再来。显然,这次聚会,令老人非常喜悦。他说,“这是历史,看来我还要再多活几年。”第二天,我去美术馆,白主任把高先生建立起来的中国画藏品拿出不少,从蓝瑛、曾鲸到美术馆近期购藏的市井美人,一起讨论,有些细节不清楚,准备下午去看高先生时请教。等我们到了高家,才知道他下午和医生有约,所以我单独和他坐了一会,询问刚才碰到的问题。他回忆其中一些细节,宛如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这就是一个敬业者的一种示范。很快,我们帮着把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送上面包车,驶往医院,我也乘地铁去机场回家。
晚上,白主任电邮通报,高先生因放疗后遗问题必须住院观察。这使我们稍感放松的心情,又遽然收紧。后来出院,老人等到了《红妆丽影》展览开幕,也获知了特别敬献给他的学术研讨会。就在11月9日,我去湾区南海画廊办一个学术演讲,正好能顺道去看望老人。10日晚上7时许,我敲门进去,由护理带到老人的卧房。他马上让我坐下,非常高兴。他声音洪亮,思路敏捷,指着病躯,苦苦一笑,说那使他很难下床再坐到电脑前工作。他只能先录音,让助手整理打印,他再编辑打印稿,笔耕不辍。我将刚重印的《中国美术史》大学教材(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年增订本),签好名赠送给高先生。老人情绪不错,说等我走了他会再看。我则坚持请他读了我的献词,让他知道该书索引479页“高居翰”项下有十一条,反映出我受益于先生的教诲,在跨语境的学术范畴中,展开视觉命题取得的进展。读罢,老人马上讲到他还想完成的工作。
去年12月13日,我在广州开完会,回到杭州,收到高先生给我的最后一封电邮,他希望我去他那里,再讨论关于给中国美术学院一批中国画幻灯片的数码处理问题。今年1月6日,高先生病情恶化,在家进入临终护理阶段。但他的精神仍然很好,欢迎大家去探望,聊谈。
春节前,中国美院图书馆长张坚兄电邮高先生,告知他的网络视频讲座《溪山清远》已正式上传至该馆的网站(访问者可点击http://61.130.6.245/Lecture/ 或进入图书馆网址http://lib.caa.edu.cn/,然后点击“自建特色资源”栏目下的“高居翰讲座视频”即可),以飨国内爱好和研究中国绘画的广大读者。我想高先生知道后肯定会感到很宽慰的。行文将毕,范景中教授发来微信,寄托哀思:“先生驾鹤,无沉疴病榻之痛,又享高年,按中土风俗,亦是喜归。况著述宏富,四海扬芬,数万人中亦难擢一也。话虽如此,只为达观,实悲从心来,殊难为怀,不胜感慨。”
高居翰教授的晚年,就像康德,在病魔、死亡面前,依旧闪烁着一种真正的人文精神,永远为世人所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