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习录‖099.后记：传承的秘密
因为身体弱，小时候就开始学拳。我们村里练曦阳掌，我也跟着学。我有个玩伴，是我的邻居，我们两个一起跟他父亲学。他父亲爱抽烟，我给他买过一盒“黄金叶”，老先生特别高兴，高兴得忘了教拳，坐在厨房的柴禾堆上，给我俩讲了一夜的故事，一盒烟也差不多抽完了。
村里有两家武术练得特别好的，其中一个是我姑父，所以我很快就跟着姑父学。那时候学的都是套路，曦阳掌基本都是双人对练的套路，我兄弟太小，所以我一直都没有一个练拳的“伴儿”，这事一直困扰到现在。我学了几个单人套路，但只会练，动手的话，只有挨打的份儿。姑父有时候也给我们讲讲，这个招数怎么用，那个招数怎么使。但是，我在这方面好像少了一根筋，总也不会使。姑父说，他小的时候，拉三年“架子”，老师什么都不跟你说。“架子”是我学的一个套路的名字，我们就叫“拉架子”。过去有句话：“慢拉架子快打拳”，这是一个“初级”的套路。姑父对我说，他那个时候，学拳，也就是学“拆招”、“拆拳”，要偷偷地学。比如到了晚上，你送老师回家，走到庄稼地里，四野无人之处，你就求老师，老师教我一手吧，教我一手吧。老师好像被缠得实在没有办法了，说，那就教你一手吧，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就这样，姑父说，他学到了生平的第一手——黄莺掐嗉。他说，这一手太麻烦，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但当时就视为珍宝，偷偷练习。直到后来才知道，人家早就会了，大家都是这么学的。
这么教学，乍一看，觉得老师“不厚道”，其实这既是“江湖”，也是一个很好的教学方法。生活不能太平淡了。太平淡了，就像一杯白开水，没有味道，也没有激情。有了神秘感，就能激发自己的兴趣，让自己在自己制造的这个气氛中专笃地修行。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场景，天空一轮明月，绿油油的庄稼地，在月光下的田埂上，老师在前面走，学生在后面跟。老师被学习的精诚打动了，然后停下来，在青纱帐掩映的土路上，传了一手。深远的天空，银色的月光，绿油油的庄稼，灰色的田埂，两个黑色的人影……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五祖弘忍深夜为慧能讲《金刚经》；想起《西逰记》中，菩提祖师用戒尺在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撇下大众，走入中门……这是一个哑谜，有缘之人，才能打破盘中之谜，得到师父的传授。这也是师父找徒弟，看徒弟是不是有这个“缘分”的方法。
但是，并不是每一代弟子都有这样的“夙慧”，那么还有别的方法，可以选择机灵的弟子。有一年，一位道长给我们讲道家法事。他说，当年师父传授的时候，只上来唱一遍，然后就下座了。记住就记住了，记不住就算了。大家说，这么大段的唱词，我们可记不住，您是怎么记住的呢？道爷笑了，我也记不住，我背地里去找师父啊，我说您看我没记住，您再教我一遍吧。师父说，那就教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我就这么学会了。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如果真的有博闻强记的能力，一遍就能记住，那么不用选，这个人一定是值得传授的弟子。如果没有，总不能就从此失传了吧。那就看谁机灵，谁肯向师父请教，那就传给谁。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其实也很好，既保持了传承的神秘性，又使文化得以延续。过去， “太乙门”也是“不立文字”，阎师祖就是把数量庞大的功法、口诀、咒语全都记了下来。但后来大家记不住，有个弟子就偷偷回家做了笔记。后来阎师祖知道了，叹口气，也就默认了。
道家功夫讲究“师父找徒弟”，太极拳也是一样，一个好的徒弟，和明师一样难求。王宗岳《太极拳论》后面，还有一段话：“此论句句切实，并无一字敷衍陪衬，非有夙慧，不能悟也！先师不肯妄传，非独择人，亦恐枉费工夫耳！”这是实话，太极拳靠悟，没有“夙慧”的话，很有可能，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也是白搭。练别的拳，至少还能练一身力气，一身肌肉，太极拳练不成，很有可能“枉费工夫贻叹息”。“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大道至简至易，真正核心的机密，其实都很简单。但“大道甚夷，而民好径。”人们的天性都喜欢追求神秘，追求复杂。于是江湖骗子就会制造复杂，勾着你来学。而好的老师，也会制造神秘，目的也是让你相信，让你练得起劲。三年才给你说一个手，因为得之不易，所以你才会倍加珍惜，勤加练习。我们太极拳，最核心的机密就一个字——松。我们不说手，不练招，把“招”都融在“劲”里头。“说着丑，行着妙，惹得徒弟哈哈笑。”一个“松”字，你天天说，反而没有人信。如果一个徒弟跟着你练了三五年，你什么都不告诉他，只告诉他好好练，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关上门，堵上窗户，让徒弟赌咒发誓，然后告诉他，练拳的诀窍就是不能用劲，要放松。这个效果，肯定比你天天说要好，说的多了，就成了耳旁风。可惜，这个方法，在今天这个时代已经不适用了。时代不同了，大家都在追求效率，讲究快，没有时间跟着老师磨。而且，现在我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实在太多了，网上的信息实在太丰富了，丰富到没有神秘可言了。除非你从小把徒弟关在深山了，否则，只要他有个手机，什么信息不能找到呢？以前，世界充满了未知，我们心怀着好奇和幻想，现在我们可以从空中俯瞰这个世界，却发现那些传说中的圣境已经远得无法再现。我想，我们的内心恐怕是极度失望的吧。（公众号：潜真堂）
不过，我们也许无法制造神秘，但对教学的程序还是可以把握的。老师通常会留一手，在某个关键节点上没有给你点破。因为你程度不够，早早告诉你，这个节点就废了。你会觉得很平常，不会去珍惜。这样老师就会反复提醒，最终成了耳旁风。所以，一个好的老师，具有教学经验的老师，一定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在一个关键的时刻，让你豁然而悟。法国哲学家蒙田在《随笔集》中说道：“世界将某人敬奉为神，但在他的妻子和仆人眼中，却看不出他有丝毫值得被关注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引起自己仆人的赞叹。”即使是一个伟人，在妻子和仆人眼中，也不过是饮食男女，吃喝拉撒睡。所以，有时候武术世家的子弟反而不愿意学，学不好，因为他早看腻了，这有什么呀？父亲会逼着孩子学，过去可以用棍棒教育，你不听也得听，不练也得练。现在，也早已不是那个时代。教学需要把握时机，不是越早越好。这就像卤水点豆腐，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这就像禅宗的“德山棒”、“临济喝”，那一棒一喝不是随便就能让人顿悟的，你得有那个功夫，那个境界，还得有对弟子修行程度的完全把握。在关键时刻，往钥匙孔里插上一把正确的钥匙，轻轻一转，门就开了。你没有这把钥匙，不知道哪个是正确的钥匙，用力气撞门、踹门，是没有用的。
把握教学时机，这需要师父对子弟生命、生活的高度参与，所以过去徒弟会跟着师父一起生活。现在的师生关系，大多仅仅体现在拜师仪式和拜师费上，一收就是几十个、几百个徒弟。大家心里都明白，我需要你的钱，你需要我给你的名分。有了名分，自己再去挣钱。在太极拳修炼的各个重要环节，都需要师父的“当头棒喝”，需要师父对教学次第的把握，需要师父“口传身授”，才有可能得到“那个东西”。太极拳的“这个东西”很特殊，特别像禅宗的“那个东西”。它在推手上，又不在推手本身上；它在套路上，但又不在套路本身上；它在站桩上，但又不在站桩本身上。不是说，师父告诉了你诀窍，陪着你推手，教会你套路，摆正了你的姿势，你就能得到“那个东西”，不是的。那个东西靠老师，也靠你自己。它“可传不可受”，如果“可传可受”，那么师父一定会传给徒弟，父亲一定会传给儿子，就不会存在“断代”一说。但现实是，很多武术世家，其实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支撑门面。但是，在某个特殊的机缘之下，又会有人突然获得了这个东西，成为新的“一代宗师”。这是机缘，是时代因缘，也是个人德行。作为我们，也许我们本身都不具备这样的因缘、夙慧、德行，但我们还是应该努力做好自己，把师父传给我们的东西，传给合适的继承人，更多的继承人，壮大师门，弘扬道门，就是报答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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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传习录》番外篇
《潜修集》 《笃学记》 《事问集》
《读史札记》 《论语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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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医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