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木薯

奶奶和木薯

十一月过,故乡的木薯可以拔了,木薯种在坡地里,奶奶不干活,在家里带我们几姊妹,干些家务。拔木薯时,奶奶带着我们到木薯园里,摘些木薯叶柄,给我们几姊妹织花轿,木薯叶子的柄,圆圆的,红色的,手巧的奶奶就给我编织大红花轿,几分钟下来,一顶惟妙惟肖的小红花轿就编织好,我和堂弟们抬着小红花轿满村跑。

木薯在故乡的叫法是“查薯”,木薯的梗称“查薯骨”,木薯的梗大多为分叉状,拔出来木薯后,奶奶把木薯梗的叶子去掉,抓着两根木薯梗,给我们做示范,奶奶一边推着“查薯骨”往前走,一边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响声,奶奶说,这是拖拉机头的响声。学着奶奶的样子,我和堂兄弟们,一人推着“查薯骨”拖拉机,在乡道你追我赶,嘴巴突突地喷着口水。

木薯的皮粗糙,煮木薯前,要刮皮,这些工作,一般是奶奶带着我做,拿一片小竹片,跟着奶奶刮木薯皮,用力一刮,木薯的汁液流出来了,乳白色的汁液,刚一流出就变成了紫色的,我说,嫲,查薯流血了。奶奶说,老虎仔,那不是血,是查薯神(液脓)。去了皮的木薯,玉白光滑,好像一根根的玉石条。奶奶把它们砍成一截一截的,长短不一,有的有十公分左右,有的几公分。放锅里煮熟了,刚煮熟的木薯不能一下子吃,要放井水浸泡半天,才可以吃的。奶奶说,刚煮熟的木薯会醉人。

有些木薯味道带些苦涩,刮皮的时候,只是刮掉表面那层薄皮,煮熟后的木薯,裂开了,里面还有一条细根,外面的厚皮,也裂开了,皮如果不苦,里面的肉就不苦。如果嫌木薯有苦味,蘸点虾酱,就容易入口了。

想吃糖水了,奶奶切几截木薯,煮熟了,每截切分成小条状,在剁成粒状,倒进煲糖水的锅里,煮上半小时左右,木薯糖水就煮成了。    木薯不像番薯种得多,每家每户,在小块坡地里,或是坡地边沿种几株。

冬天里,奶奶把家里的木薯切成一片片的,煮熟后,捞起来,放在门口的地上凉晒,等木薯块晒干了,奶奶拿尼龙袋装起来,吊在瓦屋顶上,春节后,奶奶煮早饭时,取些木薯干煮熟,从学校回来,口袋里装满了木薯干,当零食吃。

三、四月份,家里粮食不够,奶奶把吊在瓦屋顶的木薯干取下,拿出村外的碾米机场打成淀粉做木薯粑子,煮了一锅,洒些葱花下去,木薯粑子,就这样成了主食。

奶奶有时还会把木薯粉泡水搅拌均匀,做成猪舌头一样大小的粑,放竹匾凉晒干,早上煮饭时,蒸几个,就成了我的早餐“包点”。木薯粉做成的粑,苦涩粗糙,但在粮食短缺时代,却是山珍海味。

堂叔阿松,精通草药,年轻时经常在外面闯荡,当时给评上投机倒把分子的身份,镇上民兵来抓他去庄山胡椒场劳动改造,经过我家门口时,松叔就对民兵说,我跟我大伯娘说句话。其实松叔是饿了,他对奶奶说,大伯娘,我还没吃饭。奶奶就从厨房里装一碗稀饭给松叔,还塞给松叔几截熟木薯。

前年,跟松叔聊天时,松叔说,那时候,幸亏大伯娘的几截木薯,去到场部,根本吃不饱。

记得小时候,奶奶跟我说,人死了,就跟睡熟一样。我问奶奶,跟睡觉一样,为什么要睡在棺材里呢?奶奶说,村里太吵,要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觉。我不明,那饿了呢?奶奶笑了,你见过谁睡着了还吃饭呢。

晚上睡觉时,想着奶奶的话,怕睡着就死了。由于怕死,一直睡不着,就问奶奶,我怎么死不了呢?奶奶拍了我一下,笑了。

奶奶个子高挑稍瘦,硬朗,瓜子脸,头发用红绒绑扎细辫子,盘圈在头上。奶奶的任务就是在家里带我们几姊妹,煮饭,喂猪等家务。   奶奶走那年我十二岁,奶奶五十八岁,她是鼻咽癌,父亲带她去湛江治了几次,都没什么效果。后来有人介绍,找了麻岗一个江湖郎中,给奶奶服的药,要用小壁虎来做药引,每天晚上,我们一家都抓壁虎。    夏天的清晨,奶奶早起,她坐在大门槛,看着天井上空的天,用手里葵扇为刚起来的我拂风,伏在奶奶身上,我听到奶奶的心跳,也听到蚊子从屋里“嗡嗡嗡”地叫着飞出来,我拿那葵扇拍蚊子,奶奶说,让它们走吧。

奶奶走那天晚上,天刚刚黑下来,农历十月初一晚七点多,父亲背着奶奶到“公屋”(祖堂屋),在“公屋”里左边的地下,用稻草铺一层,放上一张席子,父亲把奶奶放下,奶奶躺着,盖上白色的被子,一会就走了,我第一次听到坚强的父亲的哭声。

那天晚上,疼我的奶奶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了,她找到一个没有病痛折磨的地方,一个没人吵她的地方,静静地安然睡着了。

乡下的亲戚,木薯收获季节,也会给我们家送一些。家里的小孩,不认识木薯,也不喜欢吃,他们的零食丰富多彩,再说,他们根本就没挨过饿。 送来的木薯,就只有我吃。木薯的吃法,就只能煮来吃,至于木薯粑子,木薯糖水,就没有去弄了。

有时想起奶奶,就想起木薯叶柄大红轿,想起木薯糖水。这些,都随着奶奶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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