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万辉华/接生婆
接生婆
作者:万辉华
村里有一个接生婆,叫春娭毑。
一双小脚,如一对粽子。头上绾着一个结,常年穿着一身青色衣裳,拄着一根拐杖。
她家住在清代的老房子里,祖上有一个在外做县太爷的,修了四进大屋,土改时,春娭毑家属于贫农,便分在第四进原属于地主放杂物的房子,她的丈夫瑞升爷,仍旧蓄着白色的胡须,家神堂的祖宗牌位都拆掉了,换上了一个毛主席画像,瑞升爷以为是孔夫子天天要鞠躬。
平常的日子,当太阳从天井内照进堂屋里,瑞升家坐在太师椅上,照例晒太阳,一只老猫偎在他的脚边。春娭毑则戴上老花眼镜,找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碎布片,她要把这些东东糊成垫底,浆糊早就用小锅熬好,纸样也剪好,一层层的涂抹,再压紧。日子就这么恒常地流逝,待着日头快移到家神神龛前的香炉,春娭毑停止了糊垫底,她要去做午饭了。
她的日子偶尔被外来接她的人打扰,人家很急,轿子停在外面,她有时正在煮饭,马上关了火,也顾不得给瑞升家做饭,人命关天。
她洗一下手,赶紧从大柜里找出那个蓝色的包袱,把一把剪刀塞进去,还有一条土布织的毛巾,一个洗手的铜盆子。便麻利地用手在冷水里浸了一下后,把头发梳理几下,似乎已经油光泛亮了。她坐进轿子,一前一后的轿夫便闪闪悠悠,从家神堂的幽暗里,闪进晒坪里的阳光中。
生崽的人家,在邻近的上庄。轿夫便要过塘坎,他们的影子就映进碧蓝的水里。塘坝上那棵杨树上,有几只鸟忽地腾空,似乎目送着春娭毑的出行。
迈过几条田埂,在一片油菜田边穿过,一些蜜蜂嗡嗡地追赶了一段。还要过小溪流,几块河卵石供人跳着过河。再就是爬山了,山路七弯八拐,把轿里的春娭毑一颠一颠的,好在她已习惯了这种山路的爬行。即使夜里,打着火把,树上的猫头鹰一阵阵地哀鸣,溪水里的青蛙,也是咕咕地噪鸣,她也在这种大自然的天籁声中,假寐一会,等下接生时更有精神。
一般接春娭毑去接生的人家,既是慕其大名一些民国生的父亲,七十年代出生的儿子,二代人都是经春娭毑接生的。再就是遇上几天几夜发动了,生不出来的人家,他们不请赤脚医生,认为春娭毑她经历得多有办法,甚至有神助。春娭毑也对得起她几十年接生这双手,她不认得究竟是接过多个孩子,只要说起某某的姓名,她会记得这孩子的出生日期,生辰八字,何种属性。
上庄邓姓家的媳妇,已经发动了三天三夜了,就是产不下孩子,媳妇是头胎,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如一面大鼓。一家子人急得如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还未出轿门,就能听见那媳妇儿在床上不断的呻吟。
春娭毑在路上已听轿夫说了,这媳妇难产的事儿,如今仍不见动静,这恐怕是…….她自己在五十年前,也遭遇过生头胎时的风险。那天,她也是发动了几天不见动静,下腹一阵阵地痉挛,疼得在床上打滚,她仿佛觉得有人在她身上压得她不能动弹,好像也是一个女子扭曲的脸蛋,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似乎在喷出复仇的火焰,这人究竟是谁?她疼得昏过去了,过了好一阵子,她一醒来,这张扭曲的脸,一双喷火的大眼睛又盯着她……
后来,她明白了,这喷火的原来是自己的姑子,她生产时大出血死了。那年才二十七岁。
瑞升爹见春娭毑生不出子来,老说看见了一双喷火的眼睛。他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悄悄地来到自己妺妺的坟上,用一把尖锐的犁头打进坟墓,让她的灵魂不再作崇。
这段往事让春娭毑刻骨铭心,女人生崽,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她下了轿,故作镇静。那躲在床上的媳妇命若游丝。一个主意在春娭毑她心里生出。
只有驱邪才能让母子平安。她立即吩咐在东家多喊几个壮年男子来到家里。他们在地里干活,放下活儿,连腿上的泥巴也来不及洗。
春娭毑叫他们都进入产房,并命令他们把自己的裤子脱掉,一个个汉子面面相觑,在春娭毑那双严厉的眼睛下,东家男人带着头脱裤,一个个古铜色的臀部在农家小屋的灯光下,闪着亮光。
产床上的媳妇哪里见过这一阵势,又是羞涩又是激动,把劲一用,哇地一声,难产的婴儿露出了脑袋,这时屋子里有了一种激动的喜悦,一种众人体热相融产生出的热力,盖过了血水的腥气,伴着婴儿一声声的啼哭,把村庄里笼罩着的阴霾一扫而光。
瑞升爹死于1974年,而春娭毑逝于1991年,享年九十一岁。她因一辈子接生,加了阳寿。
春娭毑过世后,乡里再没有接生婆了,赤脚医生代替了接生,再过后,乡里有了卫生院,人们把产妇送到那里就行了。
一些七零后出生的人,还记得春娭毑的形象,矮矮的个子,一双小脚,一双小手却格外有劲。
万辉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诗歌学会会员, 湖南岳阳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湖南 岳阳晚报副总编辑。在《大家》《作品与争鸣》等中央省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文学评论200多篇,出版《书生情怀》《心灵一片风景》《四月物象》文学作品集三部,作品多次曾获湖南省作协、湖南省记协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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