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振华:母爱缝进琐碎里

文/常振华
铁锅,土灶,灶肚里木柴吱吱燃烧,灶眉上锡罐内沸水翻滚,灶边,母亲弓着腰,不紧不慢翻炒着糯米,时儿停一停,以袖拭泪,光线不明,劳碌的母亲宛如黑影在灶间晃动。
“姆妈,你怎么不开灯呢?”我从外间进来,烟火味直冲入鼻。那是久违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真香!我伸手按开电灯,灶间烟雾缭绕,母亲似乎习以为常。
“窗子开着呢,你看,烟都散了。”母亲的脊背几乎平行于灶沿,她仍然一手持铲炒米,一手扶着盛有熟米的筲箕。
“你闻闻,好香的糯米!”灯光下,母亲白多黑少的发,显得有些散漫,尽是褶皱的脸上,却张扬着满足的笑容。“这都是她爱吃的,一定会喜欢!”
我弯腰蹲在灶前,将烧至一半的柴抻进去。“不急,急不得,”母亲怕我越帮越忙,“慢火烧,才香呢!”室外高温,逼仄灶间,越老越矮的母亲早已汗如雨滴。
“我来吧!”我说。
“你哪会哟!”母亲一笑,“糊了,就不好下口了。待一会,我到月拱桥磨粉去。”
平平淡淡,母亲的爱缝在香香软软的糯米粉里,温水冲泡,心房就会开花。你看得见,摸得着,她浑然不觉。母亲的爱缝在清香四溢亮橙橙的鲊辣糊椒粉里,你只需轻呷一口,就觉满嘴生津,吃了还想吃。
晨曦中,我拖着行李箱,背个小布袋彳亍回家,或许小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惊醒了睡前屋的母亲,她竟早早地开了老宅旧门,伫立着,迎接我的到来。
“姆妈,你起得好早,天还未亮啊!”我抖落一身的疲惫,放下包裹。熟悉的门窗,熟悉的地槛,是我的家。
母亲着短袖睡衣、长睡裤,趿双凉鞋,看起来精神不错。我眼一闭,有点湿,和视频中的比,母亲削瘦,矮小。
“你郎身体好么?”我问。
“我哪儿都好,除了晚上睡觉小腿抽筋。”母亲一脸的风轻云淡。
“幺爸呢?”我问。
“在后屋,还没醒呢!让他睡!”母亲答道,“你歇一歇,我弄早点去!”
我忙说:“不饿。你别弄。我先冲个凉。”
新家旧家,大家小家,没有双亲,都不是家。双亲在,烟火气就在,温暖就在。不大功夫,一碗香喷喷的面条端放在小餐桌上,葱花抢眼,肉丝均匀,拌些腌制豌豆酱,挑开面条,下面藏着两个荷包蛋。好大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家乡面!风卷残云,我狼吞虎咽,碗底舔个干干净净。
母亲的爱,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珍海味,却缝进了平平淡淡的生活里,想忘都忘不了。
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一脚踏进家乡,满眼的绿扑面而来,粗壮挺拔的柏杨,排排成行,绿荫如盖,蝉栖憩在枝丫,知了知了叫个不休,翠绿的荷立在塘中,密密匝匝,几粒早熟的莲蓬低着头数着滚动的水珠儿,清风徐来,稻海绿波此起彼伏,赶着趟儿送来如诗画卷,仿佛置身于绿的世界,我有些沉醉了,谁与把酒言欢,洗荡风尘?
家乡的绿,格外迷人,让我留恋忘返。而行道边前几年栽培的桂花树长势堪忧,所剩无几,怯弱地藏于柏杨树下,不显人眼。难不成桂花香飘村庄时,才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价值?
几只早醒的小狗,追的追,赶的赶,斗的斗,伸长了舌头直喘气,瞥见陌生的我,一下子围上来,冲我狂吠,我蹲下身作捡砖状,抬手一扬,飚的几声狂叫,它们霎时散开,不见了踪影。咦!休想欺负漂泊异乡的我哟!
到家门口了。老宅前,篱笆小院。张牙舞爪攀枝附木的藤下悬垂着一条条青皮丝瓜,一个个紫色茄子害羞地躲藏在枝叶下,外形难看的苦瓜毫不害臊地袒露着肚皮,辣椒慢了半拍,才钻出小小的尖头儿,黄瓜似乎成年了,早早地穿上了黄皮衣,豆角长势正旺,园里数它最凶,一根接一根地猛抽,像极了小丫头上的辫。
院南边,一畦扫帚草,挨挨挤挤,密密匝匝,宛如抱团取暖的企鹅,叶尖一顺儿朝上,甚是好看。它们是父亲冬天最亲密的伙伴。
菜园东角,一株柑橘树正吐蕊纳新,几只幼橘迫不及待出了世,青的皮,球的身,水灵灵的。
年迈的母亲将她对子女的爱密密麻麻地缝进了生机勃勃的菜园里,于是,苦瓜不苦,辣椒不辣,橘子不酸,丝瓜不涩,黄瓜不麻,豆角不硬,吃嘛嘛儿香,既营养又环保,真乃看着悦眼吃着爽劲。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疫情再袭,家乡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母亲的爱不慌不忙地缝进琐碎里。天黑了,见我仍未归家,老人机拨个不停。当我醉眼朦胧摇摇晃晃推开老宅门,母亲早已准备好咸鸭蛋,水煮蛋,香瓜,萝卜丁,莲蓬,藕梢子,糯米粉,塞满行李箱。
“还没吃我做的饭菜呢!”母亲说。
夜幕下,父亲也摸摸索索出来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此去经年父难安。
“去吧,疫情又来了,服从大局啊!”母亲分明不舍,微弱的灯光中,母亲如苍老的竹,弯着腰,墙上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晃晃摇摇。
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思念又如何?往日里碎碎唠唠都觉得烦躁,而于耄耋之年且不会智能手机的母亲,一千多天才能见到一面,甚是奢侈,而且,往后余生,母亲又剩有多少个“一千多天”?
见一面是一面,见一面少一面,见一面想一面,一念至此,离愁别绪顿时涌上心头,扑通一声,我双膝跪地,朝着母亲父亲磕头,“三儿不孝……”
我泪雨磅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念想如脱缰野马狂奔而出,我回到了孩提时代,少刈了牛草和猪草,偷了地瓜被人逮着,农忙双抢帮忙送饭摔倒在田埂上,父亲却吃得津津有味,母亲笑嬉嬉的责怪犹在耳旁……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地上凉!”夜色中,我分明看见母亲单薄弯曲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上拜天地下拜高堂,新婚时没有礼仪,错失良机。今天,我乘着夜色,乘着酒劲,乘着突如其来的变异疫情,用最原始的方式,趁母亲父亲健在,表达自己的牵挂之情,愿母亲尚懂父亲尚知,愿他们活着一天快乐一天健康一天。
夜色越来越沉,我拽着行李箱,背着母亲琐碎的爱,孤独前行。家乡越来越远了,琐碎里的母爱越来越浓了。
2021.08.08.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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